——追忆恩师、民间文学专家彭维金教授
版次:006 2023年09月09日
彭维金(1928年-2009年)
文中提到的“缙云别暑”小楼,现已改建为纪念吴宓先生的宓园。
□郑劲松
指南针,是中国古代伟大的四大发明之一,众所周知,是用来导航定向的。但你或许没见过挂在门上的“指南针”。那道门连同所在的那栋小楼已经拆了,“指南针”已无迹可寻,却仍然清晰地挂在我的脑海——那道老师开启的、引领自己成长的门楣之上。
这枚“指南针”,是我的恩师当年的原创,既是一道贴在门上关于自己行踪的“安民告示”,也是引领学生走进书山学海的导航器。这样的指南针名副其实。
先生之风
30多年前的“文学热”,中文系师生读书写作是常态。那时的重庆报刊上,经常见到一个叫“老彭”的作者,发表不少杂文、散文和短小精悍的哲理诗。老彭就是彭维金教授,曾任原西南师大中文系主任,还担任过学校学术委员会文科副主任委员、教学指导委员会文科组组长、教授评审委员会委员、《语文》杂志主编以及四川省及重庆市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主席、重庆市文联常委等职。
当时的老彭先生住在今天的西南大学宓园(纪念国学大师吴宓先生的一处小花园——作者注),原先是一幢二楼一底小木楼,位于一、三教学楼间的小山包上,掩映在几棵高大的香樟树下。先生住二楼,因为重庆难耐的暑热,当时更无空调之说,他便给自己的书房取名“缙云别暑”,不是错别字,而是笑取“别开暑热”之意。
“指南针”是这套“别暑”的高配:先生在门上挂着一个纸板做成的钟表样圆圈,分画成若干均等小格子,分别写着“外出开会”“在家午休”“去澡堂”“去教室上课”等等,圆心有一枚纸片做的指针,进出门前,先生会将这个指针拨到相应的格子。那时,家里没装电话,更无手机微信之类,找他的人到了门口,一看表格就知道主人在哪里。圆圈下面,是先生手书的一行字:“如不遇,跟踪追击可也。”机趣优雅如斯,先生之风跃然纸上。
先生之学
家在川南山区的偏远乡村,从小就喜欢听爷爷奶奶讲一些牛鬼蛇神鬼狐仙妖精怪魔的故事。大一开始,我选修了老彭先生的《民间文学》课,也参加了先生带队的国家“七五”计划重大文化专项——民间文学三集成资料搜集整理活动(每个区县编选一套,含民间故事、谚语、歌谣三类,故叫“三集成”——作者注),开始有意识地思考一些民间文学问题,因而经常往彭老师家里跑,一是聆听教诲,二是借阅资料。现在时常感叹当年的师生关系:被学生喜爱的老师,家里时常有学生造访。学生空手而来,老师清茶一杯相待。师生坐而论道,推心置腹,教学相长,情真意切,古风绵绵。
正是因为那“挂在门上的指南针”,没有预约也总能如约见到先生,所以,虽然空手而去,总能满载学术或人生感悟而归。这样的课外之课,受益终身。
门上的“指南针”指引我进入民间文学的大门。大二时,在老师的精心指导下,我选取“白蛇传说”“孟姜女”“梁祝”“牛郎织女”四个中国流传最广的民间爱情故事为对象,分析它们在各个历史时期的演化和各地区略有出入的情节,套用当时最时髦、自己学得还肤浅的“文化人类学”“结构主义”“符号学”“原型批评”理论,写出了今天还引以为豪更觉得隐然心痛的两万余字长篇论文《人仙妖之恋——中国民间四大爱情故事的共性结构及文化内涵》。自豪的是论文后来发表在《中国民间文化》栏目头条,进入了当年的《中国文学年鉴》,隐痛的是毕业后主要从事机关工作,没再研究下去。而当年在先生家里,我还列出过“地名传说、地方风物传说背后的人与自然的关系”等系列宏大的研究计划。就做学问而言,彭先生常说“你一段时间只读一类书,关注一个问题或一类问题,搜集一类材料,你很快就会成为这方面专家……”虽然后来并没专门从事学术研究,但这样的方法用在工作和教学上依然有效,这样的方法传授给学生,也事半功倍。这不就是为人为学的“指南针”吗?
“指南针”标识的首先是严谨的学人风范。毕业前,同学们都在拼命找材料,完成毕业论文。由于我的论文早已发表过,所以那段时间,自觉非常轻松,整天看小说玩。临到论文截稿前夕,我才拿出那篇2万字长稿,稍微修改、压缩,就洋洋得意地约上玩得好的一个同学前往老彭家中递交。没料到,先生看了几页,一把扔在桌上:“发表过就作废了!要么给你打不及格,要么重写,要么你换一个老师指导!自己看着办!”自以为是的我在同学面前很没面子。
那天,我几乎是红着脸、眼角湿润地走回了寝室。随后,知耻而后勇,在先生指导下,新写了一篇民间文化学角度的小论文《神仙之别》。先生笑了,给我评了“优”。
先生之情
先生严谨得简直近乎迂。毕业那年,我被彭老师推荐并和他一道去大足参加重庆民间文艺家协会的年会,那时没通高速,需要约5小时车程,北碚只有早上六点一班车。老彭下楼不慎脚扭伤了,我们就叫他在大校门等,我们去车站先上,路过时叫他,先生坚决不干,怕麻烦司机。他说:“你们五点半去,我五点就走,笨鸟先飞嘛。”他确实有些“笨”,会议期间,有人谈起吴宓先生是“二级教授”,知道他是吴宓的弟子就突然问他“你是几级?”他说“我没级,还是个副的呢。”那时他还没评正教授。他老教育我“做人最重要的就是真实”。会议结束时,大足县委想派一辆轿车送我们回来,先生却头天下午就悄悄跟我说:“你不开会了,快去把明天早上的车票买了。”那时,我还没坐过轿车呢。彭先生就这么“笨”。
最感怀的,还有这样一件事。读大学时,我算穷学生之一,家里的汇款“接不上趟”,就常向老师借钱。有一次,借口去他家请教学术问题,临告别时却磨蹭半天终于红着脸说出借钱的事。他说:“上次30元,你还没还呢。”我一时脸红得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彭先生立马又说:“我主要是教育你,给的就是给的,借的就是借的,要明明白白地做事做人。”工作后第一个月领了工资,我就去还钱。彭先生却说:“不用还了,刚工作,总要买点锅碗瓢盆,算老师的一点心意,赞助你吧。”我又一次脸红,同时红的还有眼圈。
再一次因为老彭先生而红了眼圈,已是多年以后的课堂之上。
我工作后不久,老彭先生就搬了新家,也正式退休了。因为退休,不再担任教学和系里的事务,来家里找他的人自然就少了。加之安上了电话,很快又有了手机,先生的家门上也无须再挂那副“指南针”了。“君子之交淡如水,师生之间也应如是。”先生常这样说,连逢年过节,包括教师节,他都说没必要前往家里看望,打个电话,发个短信就够了,甚至这也不需要,只要自己好好工作……
2009年清明节前夕的一个晚上,我给本科生上素质教育通选课《散文创作与欣赏》,讲到如何写人物时,我就向同学们回忆起彭先生门上“指南针”的故事,还说,以后我如果要写彭先生该怎么去抓住这个细节云云。课间休息时,一位文学院的同学径直走到我跟前,低声说,彭维金教授已经去世几天了,因为在机关工作,也住在校外,很难往文学院方向走,我压根儿就不知道……泪水瞬间夺眶而出,余下的一节课,几乎是红着眼圈讲完的,同学们得知“指南针”的主人已经去世,好几个都和我一样红了眼圈……
转眼间,上大学的时光30多年过去了,先生走了十四年。曾经挂着“指南针”的那栋楼建成的宓园,学校又进行了升级改造:除了“吴宓轩”在小山包最高处,周边全部做成了草坪。成群结队的学生坐在草坪上,或看书或聊天。路边一棵树下,有一尊石头雕塑:上书连体的“雨我”二字,晃眼看,有点像吴宓先生的字号“雨僧”,实际上暗示“我与雨僧”的意思。老彭先生也曾是吴宓的弟子,我又是老彭的学生。这两字的内涵,当是传承,就是“我与先生”之意吧。
我和先生之间,永远挂着那幅记忆深处的师门“指南针”。
我想把这样的故事讲给草坪上的孩子们听。我相信,他们一定会凝视这片林中空地而肃然起敬。
(工作单位:西南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