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灿烂

版次:007    2023年09月09日

□陶灵

五十岁后,我朋友圈子很窄,和外界交往少。身处微信社交大时代,也只加了一个包括我才四个成员的群。以至于前不久,初中时的班主任陈老师去世,我也没得到消息。还是八月下旬,在苏马荡避暑时,见到居住在云阳老家的小妹妹后,她告诉我的。

高中一年级上学期我便辍学了,不为生计,想捧上所谓的“铁饭碗”,进了一家国营单位工作。教过我的老师虽不多,也有一二十来位,陈老师是我学生时代结束后,唯一有往来的老师。

说来惭愧,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已是十多年前的事。那年春节我回云阳,请老师吃肥牛火锅,我母亲作的陪。如今我母亲也“走”了七年。

1978年,初中二年级时,陈老师开始做我班主任,只两年时间。这短短两年中,老师却两次遭遇不幸,或叫灾难。

陈老师家住教学楼底层东边角落,位于学校操场坎下。一次体育课时,一高中女生掷铅球不慎,滚到坎下,砸到她头上。当时是砸到还是擦过,作为学生的我不清楚,也没这种概念。但几公斤重的铁球,加上坠落时的冲击力,听起就恐怖。几十年过去了,一想起这事,仍心有余悸。

老师伤愈后搬了家,仍是操场东边角落,但到了坎上。这住处与学校公厕一墙之隔,也不属真正的房子,是三楼学生上厕所的过道下,砌砖而成的一个十多平方米的空间。

搬了家,离开可能还会有物品砸头的地方,但并没给老师带来好运。有一天,又传来陈老师家的噩耗,她大儿子悄悄下河游泳,溺水而亡。

不到两年时间,经受两次不幸,这还不是老师不幸的全部……

“你们看,‘黎疯儿’又在诀人了。”一次课间休息时,数学老师站在走廊上,望着操场说。不是同情,也没幸灾乐祸,但语气中明显带有厌烦。我抬眼看,一个平头瘦削的中年人站在陈老师屋外的水泥地上,自个儿不停地吵闹,听不清说的什么。

“黎疯儿”是陈老师丈夫,患有精神病,间歇发作。听说是他们单位修房子时,一根檩子棒棒打在他头上所致。陈老师教我们第一年里,我很少见到过黎老师——我尊称他老师是有原因的。没见着他的时候,有可能住在精神病院里,也可能在单位上班。少年时的我虽不谙世事,却为陈老师的命运难过。

更没想到的是,陈老师七十多岁时,她的小儿子又因病去世,儿媳妇儿留下一个十来岁的女儿由老师哺育,独自回了福建老家。

读书时,我看到的陈老师,每天脸上都挂着温柔、慈爱的微笑,没有一丝悲伤与哀愁。

我经常被老师留校,有时顺便带我回家,既不耽搁做家务,又好监督我补作业。偶尔会碰到黎老师在家。这时候看不出他有什么问题,精神很好,样子和蔼可亲,甚至有点“老顽童”的味道,总爱和我吹牛。几十年过去了,吹牛的内容早已忘记。但有一天的故事,没齿不忘。

黎老师在云阳硐村电站工作,离县城十五里的汤溪河畔,地处农村。他认识附近生产队一个“知青”,虽然生活艰苦,但经常在煤油灯下夜战,给《万县日报》写稿,报道农村的生产生活新鲜事,时而会收到几块钱稿费。钱虽少,买盐和煤油够了,解决了当时农村日常生活中的大问题。同时,“知青”又锻炼了写作能力。

第一次听说写文章能赚钱,新鲜、稀奇,对我很有吸引力。陈老师说,你的作文写得不错,鼓励我试试,也给报纸投稿。那个时候我喜欢画画,一心想当画家,因此改变爱好,喜欢起写作来,直到现在。

初中毕业后的那个暑假里,我收到《儿童时代》杂志社赠予的两枚纪念章,之前投了两篇文章参加他们的征文活动。文章虽然没被采用,收到纪念章心里仍然高兴,马上跑到学校,送给了陈老师一枚。1981年3月一天的《万县日报》上,我的文字终于变成了铅字。大约两个月后,收到八角钱稿费。这是我的第一笔稿费,为了花得有意义一些,便买了一叠书签,分送给朋友作纪念。当然赠送给了陈老师一张。

我自己留下的纪念章和书签早已不知去向。12年后,我出版第一本散文集,在扉页写上魏巍《我的老师》里的一句话:“在一个孩子的眼睛里,他的老师是多么慈爱,多么公平,多么伟大的人呵。”当我恭恭敬敬地给陈老师送上这本小书时,她很高兴,仍像以前那样温柔、慈爱地微笑说:“你送给我的纪念章和书签都完好地保存着。”

突然间,我想起老师的名字:陈阳灿——阳光灿烂!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