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仁德

鸣玉溪是长江北岸的一条支流，在重庆忠县城西汇入长江。鸣玉溪得名缘于溪水潺湲有如玉珂之声，明代地理学家曹学佺在《蜀中名胜记·忠州》说：“溪在治西二里，发源西厓水，声如佩玉。”

现在的玉溪大桥玉溪二桥之玉溪，皆是鸣玉溪的简称。当地人称鸣玉溪为长道河，以前的东云公社有一个村叫长河村，就是因此而得名。

白居易曾任忠州刺史，写诗盛赞鸣玉溪的木莲树，随着木莲诗的声名远扬，鸣玉溪也成了文人心中的胜地。鸣玉溪畔人杰地灵，明末著名抗清女将军秦良玉和清末大诗人李士棻皆生长于此。这里美丽迷人，还有很多有趣的历史文化风俗。

白居易写诗赞木莲

鸣玉溪之溪水乃深山涓涓细流汇合而成，辗转奔流于岩壑之间，两岸烟笼竹树，云绕峰岭，宛若画图。古代的鸣玉溪水量很大，阻挡了两岸的交往。第一个在鸣玉溪架桥的是唐朝名臣房式，他于贞元年间（785年至805年）任忠州刺史，为方便州民通行便在溪上建了一座木桥，相当于现在常见的那种木结构的风雨廊桥。到了明朝嘉靖年间，木桥毁损，知州黄器改建为石桥。之后，明万历年间的知州邱梁、战符均重修石桥，清乾隆年间刘元武也重修过一次。一直到三峡蓄水前，这座清代石桥都是忠州一大风景。

唐元和年间，大诗人白居易出任忠州刺史，他在鸣玉溪上发现了一种珍稀花树——木莲树。在欣赏之余，他还请来道士毌丘元志绘成画本，题写《木莲树诗并序》于其上：

木莲树生巴峡山谷间，巴民亦呼为黄心树，大者高五丈，涉冬不凋，身如青杨，有白文，叶如桂，厚大无脊。花如莲，香色艳腻皆同，独房蕊有异。四月初始开，自开迨谢，仅二十日。忠州西北十里有鸣玉溪，生者浓茂尤异。元和十四年夏命道士毌丘元志写，惜其遐僻，因题三绝句云：

如折芙蓉栽旱地，似抛芍药挂高枝。云埋水隔无人识，唯有南宾太守知。

红似燕支腻如粉，伤心好物不须臾。山中风起无时节，明日重来得在无？

已愁花落荒岩底，复恨根生乱石间。几度欲移移不得，天教抛掷在深山。

白居易在这里特别提到了“鸣玉溪”，这是鸣玉溪第一次见于文献记载。据《新唐书·白居易传》载：“南宾（即忠州）郡当峡路之深险处也，花木多奇。居易在郡，为《木莲》《荔枝图》寄朝中亲友，各记其状……咸传于都下，好事者喧然模写。”这说明，鸣玉溪的大名当时就已传到了京城长安。

附带说一句，许多人将毌丘元志写成母丘元志或毋丘元志，大误也。毌丘是复姓，毌（guàn）即古贯字，既非母亦非毋。

文人心中的胜地

随着白居易木莲诗的声名远扬，鸣玉溪也成了文人心中的胜地。白居易发现木莲树的地方，后来被称为“木莲洞”。鸣玉溪流经木莲洞时，跃下一道高崖，形成一道飞珠溅玉的瀑布，忠州人将其命名为“西岩瀑布”，是古代忠州八景之一。声名远播之后，西岩瀑布的形象被不断拔高。宋人乐史《太平寰宇记》卷一百四十九中写道：“鸣玉溪在州西十里，上有悬岩瀑布，高五十余丈。潭洞幽邃，古木苍然。”1957年，学者王拾遗先生著《白居易》，转引《太平寰宇记》，影响广泛。其实西岩瀑布高度不过两三丈而已，《太平寰宇记》过于夸张了。

1970年，学者徐无闻先生随西师迁忠县，慕名寻访西岩瀑布。他看到的是：“这是个山势环合，岩谷陡然陷落的地方，溪水从高约三四丈的断岩奔泻下来，形成瀑布，喷珠溅玉，轰鸣不息。《太平寰宇记》说高五十丈，确是过分的夸张。但这断岩宽约四五丈，若到夏秋山洪暴涨时，那也会令人心愕目惊，可观可畏。瀑布直落处是一凼碧绿的潭水，深不见底。深潭两侧的水浅处，看得见三五成群的小鱼。水底的鹅卵石上长着细如发丝的绿苔，随着水波荡漾。两岩乱石嶙峋，石缝间生着些不知名的野草杂花。乱石之上是竹树葱笼的高岩……走到瀑布上面不远，有一座总长不过三丈的石拱桥，桥身与水中的倒影，恰好合成一轮圆月。桥边一株大黄葛树，枝干横伸，笼罩了好大片的地方。”

徐无闻此行的最大收获是在岩壁发现了宋代题刻：“鸣玉溪边堪寓目，木莲洞下更关情。忠州好处无人说，只得孤城小市名。绍定庚寅东嘉钱子山题。”

到了木莲洞以上，鸣玉溪水势渐渐减弱，再西去，山势陡然拔起，峭壁万仞，驿道从裂谷中转折而上，直达云端。这是忠州西北边的门户，其地势高峻险要，终年云雾缭绕，人称岩口。我少年时多次徒步攀登岩口，印象极深。自从公路开通后，这条古驿道渐渐荒废，知之者已不多。

鸣玉溪地灵人杰

鸣玉溪是地灵人杰的宝地，除了房式、白居易宦游此地外，明末著名抗清女将军秦良玉和清末大诗人李士棻，也先后生长于鸣玉溪畔。此二人一武一文，均入选重庆历史文化名人，在重庆朝天门名人馆中立有塑像。

秦良玉生长在鸣玉溪畔的秦家坝。据《秦氏家乘》载，秦良玉的父亲秦葵是明末贡生，自号“鸣玉逸老”，常对儿子说：“天下将有事矣，尔曹能执干戈以卫社稷者，吾子也。”秦良玉应声曰：“倘使女儿得掌兵柄，应不输平阳公主冼夫人。”后来果然屡建奇功，天下闻名。后人为秦良玉修建的“太保祠”，也在鸣玉溪畔。

李士棻字芋仙，道光拔贡，曾国藩弟子，清末一流诗人，生于鸣玉溪“独立楼”。少年时，即有诗赞美鸣玉溪：“溪头雨歇水平坳，两岸人家竹树交。要趁晚凉还泛月，一钩新挂绿杨梢。”中年奔走南北，在诗里一再回忆鸣玉溪：“家在蜀东鸣玉溪，桃花红匝绿杨堤。”“吾州林壑最城西，图经盛称鸣玉溪。石壁千寻瀑泉吼，人家两岸空翠迷。我屋高瞰清瑶流。桃花塞巷柳遮楼。嬉春灯火桥头月，消更壶觞树杪角。四时烟景纷难记，是我平生钓游地。”

忠州人的游乐地

鸣玉溪美丽迷人，在古代就是忠州人的游乐之所。久而久之，形成了独特的元宵游桥的风俗。李士棻诗中的“嬉春灯火桥头月”告诉我们，在他少年时（即清道光年间），游桥就已是忠州元宵风俗，而该风俗产生的源头一定更久远。

每到元宵节，鸣玉溪桥两边的栏杆上就装满了各式各样五颜六色的彩灯，里面插着蜡烛，外面挂着灯谜，到了晚上，蜡烛全部点亮，满桥大放光明。人们扶老携幼前来游桥赏灯猜灯谜，盛极一时。桥头不远处是清同治十二年知州庆征题写的“明太子太保秦良玉故里”石碑，那里是游桥的起点。清代忠州的县官都要在这一天与民同乐，携带家眷来到桥头，照例先到太保祠祭奠秦良玉，然后游桥。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秦良玉誓死抗清，清朝的官员不但没将其挫骨扬灰，反而建祠纪念，每年元宵必前往祭奠。

从太保祠到鸣玉溪桥，路上游人络绎不绝，锣鼓声、爆竹声、嬉笑声此起彼伏，更有狮子龙灯车灯等次第起舞，一片祥和气象。李士棻在京城回忆起元宵游桥，一口气写了很长一首诗：“乡里饶乐事，首数元夕美。烛龙戏九衢，箫鼓撼天起。杂遝士女群，肩摩遍城市。爆竹轰若雷，明月踏成水。我昔方少年，身挤众人里。通夕恣酣游，破晓犹未已……”

《忠县志·风俗》载：“……元宵更热烈。是夕家家燃灯，祀天地、家神及祖先。城内则更形繁华，在鸣玉溪大桥上编扎灯彩，河街正街均扎有牌灯，游人如鲫，名曰游大桥。晚则灯彩辉煌，鼓乐喧阗，鞭炮筒花、接连不断，或龙灯、或狮子、或车灯、或春灯射谜，纷纷籍籍，盛极一宵。”

然而元宵的高潮却不是在鸣玉溪桥上，而是在下游的向家嘴，那里是游桥的终点。向家嘴在鸣玉溪西岸，溪水至此忽然转折成一巨大的S形，古人谓之天然太极图，两岸均是银色沙滩，是忠州八景之“鸣玉平沙”，古人咏叹之作甚多，我最爱清代刘以瑜的这一首：“浅浅晴沙曲曲溪，飞泉落处碎玻璃。流从瀑布崖巅出，声到云根石势低。佛寺一湾青筿路，人家两岸绿杨堤。闲移孤棹耽清听，桥影沉沉月影西。”

且不说其他，只说向家嘴有一棵数百年之古槐树，枝干横斜苍劲挺拔耸入云端，每年秋冬，树叶落尽，只剩下伟岸之躯干。元宵之夜，便有矫健少年攀援而上，直到树巅，将一长串鞭炮挂在树梢上。到了万众云集之时，县城三关（中关、西关、东关）之游人争以筒花竞射高挂之鞭炮。无数筒花焰火从四面射向空中之鞭炮，天地亮成一片。高挂之鞭炮向下垂有引火线，如被焰火点燃，瞬间轰然炸响犹如雷鸣，游桥之高潮至此到达极点，只见溪畔游客齐声仰面高呼，欢声动地，狮子龙灯车灯一起腾挪跳跃，鸣玉溪上下成为欢乐的海洋。

我小时候，鸣玉溪两岸的生态与李士棻笔下的风景相去不远，竹树葱茏，溪水潺湲，鸣玉溪大桥尚在，三道曲拱连接两岸，当地人称之为老大桥或旧大桥，以别于后来鸣玉溪下游的另外一座新大桥。20世纪90年代，因修建三峡水库的需要，鸣玉溪桥最后被炸毁。水库蓄水后，鸣玉溪两岸海拔175米以下全部沉入水底，当年的风景亦不复存在，元宵游桥的风俗也渐行渐远。

（作者系重庆文史书画研究会原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