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的田婆婆

版次:011    2023年09月12日

□张祥华

从记事起,就见老街尾那棵粗大的无花果树下,白发苍苍的田婆婆整日坐在那儿,睁着一双灰蒙蒙的眼睛,见到孩子,就传来慈爱的眼波。在她的身边,放一个小篮,小篮很旧,中间放着不高的玻璃小柜,里面装着棒棒糖、瓜子、葡萄干之类的零食,柜的两边是橡皮筋、玻璃珠、印花小纸画等。田婆婆就是靠救助金和卖些零碎小东西维持生活的。

记不准她的年纪,她自己也不晓得多大年纪,就这么孤单单一个人。她脸盘方大多骨,皱褶里藏着岁月的艰辛。手提的篮子把上,系着一个花兜,里面的硬币叮当作响。为了上货,田婆婆每个周五外出一次,早晨启程下午才能回来。那些食货和小玩意儿,就是她用颤抖的肩膀背回家的。

田婆婆所售之物不贵,1分钱可买一颗糖;2分钱可买一把苞谷泡,也可买个鸡毛毽子;3分钱能买6张花花绿绿的印花纸,用水浸湿贴在脸上或身体的各个部位,等太阳晒干或者微风吹干后揭下来,就是简单的文身了。

田婆婆住在街尾极小的一间屋内,却和我家走得很近。每周日,我姐都去帮她收拾屋子,抱来她的脏衣服或被盖,帮她洗了,晒干后再送回去。那时我家日子紧,连我8元钱的学费都交不上。老师已催几次了,回家后我急了,母亲凑不够钱,只能向田婆婆借2元钱。田婆婆苦笑一下,从被子里取出一个蓝布包,一层层打开,全是叠得整齐的1角、2角和5角的纸币。母亲急忙说:“下月,他爸关了工资就还。”田婆婆用枯干的老手一张一张地数了,递过钱来苦笑着说,“我也穷,可为了娃儿,多难也要撑着。”母亲壮了壮胆问:“这么多年,怎么就您一个人,也没个……”田婆婆那双灰蒙蒙的眼睛幽幽地望着母亲,不住地说:“命啊,不认不行,不行……”

就在那年冬天的一个傍晚,街道干部丁大姐来到我家,向母亲打听田婆婆的情况,表情十分神秘,母亲也不敢多问。过了两天,丁大姐又来了,吐露了一个秘密,并嘱咐母亲不要与别人提起。

有一天,天气和暖,田婆婆在树下摆摊坐下,丁大姐领来一个中年汉子,在不远处站了许久,田婆婆也没察觉。终于,那汉子忍不住了,不顾丁大姐拦阻,直冲过来,跪在田婆婆面前大喊:“妈!我来认您了!我是您儿子,您忘了我了吗?”说罢,抱着田婆婆大哭起来。田婆婆愣住了,直到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她才回过神来。母亲闻讯赶来,见那汉子双膝钉死在地上“妈啊妈啊”地哭泣,任母亲和丁大姐怎么劝也不起来。田婆婆有些慌乱:“别哭了,回家再说话。”她颤抖着站起身,回避着众人古怪的目光。

原来,年轻时的田婆婆在泸州一家丝绸厂做女工,后因厂里着了一把大火,女工们流落街头。几个女工为了生存就要了饭,从泸州一直要到了巴南。在江边一个小乡场,田婆婆饿昏在一棵黄葛树下,一个打铁汉子恰好经过,喂了她两口水,给了她半个馒头,救活了她。此后,田婆婆爱上了这个身材魁梧的汉子。大汉原有妻室,但女人不能生育,田婆婆为了报恩,决定给大汉生一个娃儿。于是,她在乡场上租了一间茅草屋,不久就怀了孕,后来生下儿子,小名叫疙瘩。已报了恩,田婆婆决定离开。一天深夜,她打了一个小包,丢下孩子和熟睡的大汉,逃离了小乡场,辗转来到这条老街居住。

一晃多年过去,田婆婆思念儿子,经常流泪到天明。她熬不住了,又回到了那个小乡场。她四处打听,终于见到了大汉。田婆婆说,她不是来认儿子的,只是想看儿子一眼,“死了也不后悔”。于是,大汉用马车接田婆婆来到村里。疙瘩和几个孩子正在河里戏水,大汉唤过他来,让马车上的田婆婆把一丝不挂的疙瘩看个仔细。疙瘩正是贪玩的年纪,没说几句话,又有河里的孩子叫他,也就去了,没看到他亲娘哽咽着流下的两行热泪。田婆婆就这样满足了,用手绢捂住嘴巴,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从此,田婆婆把思念藏在心里,一藏就是数十年。

如果不是儿子现在又寻了来,田婆婆会将这段历史一直隐瞒下去。她仔细辨认着儿子,恍若一下子又回到了过去。浑浊的老泪淌下来,她喃喃自语:“我都这么老了,你还认我干什么呢?”原来,疙瘩的养母早已去世,大汉日夜思念田婆婆也患病不起,疙瘩寻访了好几年才找到这里。他这次来,一是认母,二是接田婆婆回家。他跪在地上深情地叫着:“妈,跟我走吧,我爸想您啊,不能再苦了,我家有地种,有儿媳伺候您,您就应下吧!”

腊月二十那天,田婆婆上路了,是儿子疙瘩背着她走的。街上的邻居都出来了,田婆婆穿着蓝灰色的大襟儿上衣,花白的头发梳理得光溜溜的,那笑容很安详。

(作者系重庆市杂文学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