辣椒

版次:011    2023年09月14日

□出智周

在来巴蜀之前,我对巴蜀的想象,主要来自一枚小小的辣椒。老家的小山村藏在福建湄洲湾南岸连绵丘陵深处。我家隔壁住着贵州嫁过来的小琴阿姨,外婆家旁边则住着重庆来的阿玉阿姨。她们嫁过来几十年,在福建生儿育女,操着一口熟练的闽南语,甚至连口音都变了。她们完全融入了这片大地,只是保存了一个特殊的习惯。丈夫出门了,孩子上学了,她们有时候会快速关上门,然后烧起柴火,接着就会听到厨房里传来噼噼啪啪的声音,看到厨房里人影跳动,一会儿工夫,窗子处飘来了呛人的辣子气息。

不用说也知道,那是两位阿姨想吃辣椒了,至于为什么要关上门,恐怕是因为闽南多不吃辣,乡亲一旦闻到辣味就会不住地打喷嚏。所以关上门炒辣椒,就变成了西南媳妇保护福建乡亲的一种可爱的行为。

小琴和阿玉阿姨,她们每年都要托人从老家寄些辣椒过来,大概她们也觉得麻烦吧。有一年,我放学回家,经过小琴阿姨家不远处的菜地,赫然发现了一丛蔬菜之间,有几株与众不同的菜苗。它们比空心菜高一点,枝叶细细长长,翠绿的尖叶之间,跳动着火苗一样的果实。我靠近一看,顿时觉得身上止不住地痒起来,原来这是一颗颗子弹头一般的辣椒!可能因为水土不服,它们长得畏畏缩缩,好像怕冷的孩子一样在枝叶之间捉迷藏。小琴阿姨,竟然创造性地想在东南丘陵种植辣椒,好自给自足!

后来我读初中,有时候暑假会跟随父亲到厦门去。父亲承包楼盘的木建,负责钉模拆模。他的团队通常有二十几个人,其中有不少是四川人重庆人。他们的样子一眼就可以让你分辨出来,多是中等身材,圆乎乎的脸蛋红扑扑,脸上总是带着爽朗的笑容。为什么脸蛋红扑扑?我总认为是因为他们喜欢吃辣椒的缘故。他们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也给我留下了很深的疑惑。吃饭的时候,这群工友很节俭,经常只点一个菜,甚至一个菜都不点,然后从背包里拿出一瓶红的绿的辣椒酱,舀出一勺,把它们铺开在白米饭上面,然后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偶尔喝一口啤酒,然后笑眯眯地盯着我,小朋友,要不要试一试。他们拿着勺子挑起一点递给我,我浑身燥热,落荒而逃,然后听到背后传来他们爽朗的笑声。

许多年以后,再回忆起这一幕,我就觉得既温馨又感动。因为我终于知道,辣椒酱虽然好吃,但单独下饭却并非想象中那般美味,但淳朴的工友品着家人制作的辣椒酱,把节俭下来的每一分钱都寄回家用在了家人身上,宁愿自己受累也不愿意家人吃苦,这份爱是多么深沉!

知道我要到四川读书,很长一段时间,乡亲都替我捏一把汗。而我一想起小琴和阿玉阿姨厨房里飘出的辣子味道,就会口干舌燥,浑身着火。父亲带我到川南后,学校中文系党总支书记知道我们远道而来,特地抽出时间热情地招呼我们吃饭。在食堂里,他一再叮嘱掌厨师傅,一点点辣,一点点辣,可是等到饭菜端出来摆在面前的时候,我们依旧感觉到了一股巨大的压迫。水煮鱼中青椒耀武扬威,宫保鸡丁里红辣子热情似火,川汤内花椒摇曳多姿。在书记的热情招呼下,我们硬着头皮,对着一盘看似攻击性不强的回锅肉动了手。后来的事情就不用多说,书记说什么都不重要了,因为我和父亲什么都听不见了。

看来母亲的担心是没错的,在我读大学的四年,她总是担心我吃不饱。而事实上,有那么小半年时间,我确实过得很艰难。刚到四川的第一个月,我每次都站在学校的餐厅里发愁,后来我吃了一周的泡面和面包。然后我又回到了食堂,站在了我并不怎么喜欢的清真窗口。在各种辣椒循循善诱之下,我慢慢地背叛了自己的初衷,就这样,一点点地,我的脚步慢慢地移向了微辣、中辣和麻辣口味,并从此开启了我全新的味蕾体验。我也从此放飞自我,在追逐美食的道路之上越走越远。

到大学第二年,我肉眼可见地圆了。每次一回家,母亲就惊讶地围着我反复检查,似乎我身上的每一块肉都来路不明。毕业以后到重庆来工作,妻子厨艺很好,经常变着花样地做各种川菜。每当我看到家里的辣椒花椒泡菜所剩不多的时候,我忍不住地提醒她。她有时候也会觉得很惊讶,你怎么这么狂迷辣椒,比重庆人都还爱吃辣?不过这个事,她并没有疑惑多久,因为当她有一次看到,另外一位在重庆待了多年的福建人,吃泡椒凤爪竟然把辣椒水都喝完了,她就一点也不觉得我奇怪了。

不过说来很奇怪,我虽然特别喜欢吃辣椒吃川菜,可是到了老家,我又特别喜欢闽南的饮食。有一次,妻子也奇怪地告诉我,为什么一下厦门机场,好像就没有那么想吃火锅,而飞机一到重庆上空,就迫不及待地想吃一次火锅?我们想了很久,达成了共识,觉得大概是福建很热吧!

就这么在四川过了四年,在重庆又待了十五个年头,包容的巴蜀融合了我,而我也完全意识不到自己老家是在福建了。但有一群人总帮我记着的,那就是我可爱的乡亲们。每次我一回去,他们都会仔细观察我,他们迄今都分不清楚四川和重庆有什么区别,也依旧固执地保留着他们关于这枚爆竹似的小辣椒的恐怖回忆。他们会叫我张开嘴巴,因为他们总是觉得吃辣椒会把牙齿吃黑变坏。可是他们每次都很失望,不过有时候我也会做些让我自己哭笑不得的事。有几次,我说着说着,突然把闽南语变成了重庆话,把他们听得莫名其妙的。还有几次,我朋友圈发了几张吃火锅的照片,乡亲们在我评论区下面留了好几个感叹号。

有那么几次,我想试着让他们改变这种偏见,尝尝重庆的特色美味。于是我给几位亲友一家送了一根重庆火腿,过了两三年,我看到火腿还是原封不动地挂在墙上。我委屈极了,大家也很委屈地告诉我,家里的菜刀都砍烂了,这东西砍都砍不动,怎么吃?我才发现我的爱有多粗糙。

不过渐渐地,在我们的带动下,爸爸妈妈也开始会吃一些辣椒了。因为爸爸迷信吃辣椒可以治风湿,而怕冷的妈妈觉得可以御寒。这期间,发生了好几件令我哭笑不得的事情。有一次,我们带着女儿回家,母亲特别高兴,她想着妻子和女儿喜欢吃辣,跑去买了一大堆辣椒。可是她分不清该买哪种辣椒,于是她把市场上能见到的螺丝椒、白米椒、线椒、尖椒、小米辣、彩椒统统都买回了家。然后第二天我们起来,惊讶地看到母亲在鸡汤里放了白米椒,在番茄炒蛋里加了尖椒。我们吃着这些奇奇怪怪的美食,哭笑不得,却看到母亲吃得津津有味。后面妻子耐心地告诉母亲,米椒、螺丝椒可以用来炒菜,小米椒可以用来制作剁椒、辣椒酱,而五彩椒可以拿来做沙拉和配菜,母亲这才恍然大悟。

还有一年春节,我们回家,到菜地上走走,猛然看到我们家的菜地上,也长出了一些奇奇怪怪的植物。我们很快注意到母亲尴尬的表情,她无奈地说,明明给店主说的辣椒啊,怎么它们就长成了这副样子?

我们低头一看,母亲想要的红色小辣椒没长出来,现在这些绿色的小植物之间,冒出了像小灯笼一样的果实。它们金黄饱满,可爱地做着鬼脸。

我们哈哈大笑,母亲也笑了。

(作者系开州区作协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