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国翔

八十年前的一份抗日杀敌光荣证，见证了一段特殊的历史……

2010年2月5日，中国台湾国民党党史馆馆长邵铭煌先生率“国民党党史馆抗战遗址寻访团”来重庆市江津区寻访。座谈时，本人(时任中共重庆市江津区委党史研究室副主任)向邵铭煌一行展示了一份抗日杀敌“光荣证”。邵先生一行对这份证书久久凝视，不断地说：“珍贵、珍重，这实在是一份珍贵的抗战文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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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荣证，有着怎样的传奇经历？

是的，这的确是一份珍贵的抗战文物。这张抗日杀敌“光荣证”，有着一段传奇的经历。

这是一张印在长27厘米、宽23厘米的柔软黄色草纸上的证书。证书内花边长21厘米、宽19厘米。证书右边两列竖排文字是“民国三十四年为金刚乡抗战出征军人聂春台之家属题”。除乡名金刚乡和人名聂春台6字是毛笔填写外，其余文字均为草书印刷。证书正中是两列四个红色大字“杀敌光荣”，左边落款和署名是“江津县长兼优委会主任委员萧烈赠”，仍属草书印刷。在萧烈二字下，盖有一方红色篆字“萧烈”的鲜章。

这份证书除有一些折痕外，文字非常清晰，特别是“杀敌光荣”四个鲜红大字和红色篆体的萧烈印章，几乎没有一点褪色。显然，证书是主人精心保存下来的。

现在，珍藏这份证书的人叫聂勋文，证书是他母亲苏祖明临终前交给他的。证书上所书“金刚乡抗战出征军人聂春台”就是他的父亲。

“抗战出征军人聂春台”是怎样一个人？民国三十三年七月江津县政府制发的《四川省江津县金刚乡第十四保第二甲第八户户证》上有这样的信息——

姓名：聂春台；性别：男；年龄：三十一；出生年月：民国二年；本籍：江津；婚姻状况：已婚；教育程度：私二；从业及服务处所：军；他住何处：湖北；附记：出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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弃医从军，他随川军出川抗日

聂春台是一个很有故事的人，1912年在四川省江津县金刚乡十四保第二甲一个叫高屋基的地方出生。这地方现在属重庆市江津区油溪镇金刚社区。聂家在当地算中等人家，靠种着几亩薄地为生。他从小聪明过人，人们都说他“板眼多，是个机灵鬼”，家中父母视他为掌上明珠。他先在家里受启蒙教育，读了一些《三字经》《百家姓》之类的启蒙书，稍长后被家长送去读了两年的私学。聂春台又名聂荣开，这是他读书时用的书名。从那时起，他特别崇拜岳飞、文天祥等民族英雄。

聂春台读书可算过目不忘，因记忆好，家人就叫他读些中药中医方面的书，他也由此对中药感起兴趣来，《汤头歌》背了许多。成年后，他干脆就自学中医，因聪明好学，很快就成了十里八乡有名的郎中。他走街串巷，凭着自己七分的中医知识和三分能说会道的口才，居然成了当地名医。

1935年，他迎娶附近板桥乡柿子湾大姓苏家之女为妻，当时妻子取名聂苏氏。不久，生下女儿聂勋贵，两年后即1938年，儿子聂勋文出生。

时值抗战之际，日本鬼子侵占我东北、华北、华中等大部分地区，国内一片混乱。此时在大后方四川江津的聂春台也算是一个混世英雄，他行走于江津、永川、璧山乃至重庆、成都等地，以中医看病为业，不但养活了全家，且名声颇响。只要他背起药箱远出，十天半月回来后包中总有现洋。有时他还会改头换面，着洋装、戴洋帽，当时村民对他的评价是：药能治病、嘴能医人（收拾人），板眼多、心机多、把戏多。据说，成都一个当官的，当年也曾被他收拾得有口难辩。

抗日战争的烽火越燃越烈。1940年5月，28岁的聂春台作为“壮丁”，搁下草药箱，扛起梆梆枪，成为川军的一员，出川抗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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丈夫立功，她去县里领“光荣证”

聂春台的妻子苏祖明，其实小时候并没有名字，家人只叫她幺丫头或幺姑娘，嫁给聂春台后才取名聂苏氏。1949年后，她自己取名苏祖明。

家里的顶梁柱扛枪出川抗日去了，当时大女儿聂勋贵才四岁，儿子聂勋文才两岁，这个家怎么办？

苏家在板桥乡的苏院祠，在当地是有名的大姓。苏家的一个哥哥叫苏少成，是当地甲长，管着十来户人家。妹夫聂春台到前方抗战去了，苏少成便与家人商量，认为不能饿了妹妹一家，就将妹妹全家接回板桥乡苏院祠娘家。吃住在娘家，时间久了，苏祖明想：总不能长期寄人篱下吧。于是，她提出回金刚乡十四保高屋基居住的想法。

妹夫在前方杀敌，妹妹一人在家，还拖着两个小孩，作为娘家人，不能让她受苦。于是苏家决定：派出二哥苏福川长住妹妹家，帮忙耕种八亩薄田，以此维持妹妹一家的生计。

丈夫在前方第一年没消息，第二年传来消息，说他在战场上杀敌很英勇，牺牲了。但半年后又有人捎带口信回来，说聂春台没有牺牲，而且立了战功……

苏祖明在家苦等丈夫的音信。不久，又传来丈夫立功的消息，但她并没有收到过丈夫的半纸亲笔书信。很快，丈夫立功的消息便在全乡传开了。这也好，当地地痞恶霸和有钱有势的人也因此不敢再欺负拖儿带女的苏家了。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投降，抗战胜利。这年冬天的一个下午，甲长来通知苏祖明，叫她后天去县里开抗战军人家属（简称抗属）的会议。苏祖明从没到过江津，当天晚上她早早上床，却无法入睡。凌晨四点，她就起了床，在哥哥苏福川的护送下打着火把来到长江边的金刚沱码头乘小火轮。会议在下午召开，参加“抗属”会的人不多，只是三四十个，多是妇女和老太太，有几个还带着吸奶的孩子。会上，江津县长兼县优委会主任委员萧烈与苏祖明握手时说，你丈夫杀敌有功，了不起。萧烈亲手将印有“杀敌光荣”四个红色大字的光荣证颁发给她，还奖励她20块大洋……

县长是苏祖明见过的最大的官，而且还与她握了手。回到乡下，这事很快在全乡传开：聂春台在抗日救国战场上立了大功，县长都接见了他老婆……

苏祖明将“光荣证”用细丝布包了一层又一层，先是放在自己房间的一个小箱子里，但觉得不安全，于是交给哥哥苏福川保管。

当时的社会环境极不安宁，乡霸村党、地痞流氓横行天下，苏祖明一家生活虽有哥哥照顾，但仍处于极度困境中。苏祖明特别思念在前方抗战的丈夫，平时只要一有空，她就会给两个不谙世事的孩子讲述父亲的故事。

不久，金刚乡来了两个外地人，到处打听十四保二甲高屋基聂苏氏的住处，自称是聂春台的部下。来人说，聂春台现已在湖南某地落户，他们是来接聂苏氏过去的。聂家人和苏家人都蒙了，两人的身份真假难辨，大伙就叫聂苏氏先躲起来，并对来人说：聂苏氏不在家，你们回去后叫聂春台回来接吧……

这以后，就很少有聂春台的消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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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薄一纸，证明我们家抗日有功

1949年11月28日，江津解放。苏福川也决定搬回老家板桥乡，离去时他将“光荣证”小心翼翼地交给妹妹，并交代说：“这虽是薄薄一纸，但很重要，证明我们家抗日有功。你一定要好好保管，不要轻易给人看……”

苏福川离开后，苏祖明一家的生活又面临困难。特别是后来的一系列政治运动，由于在外生死不明的丈夫是“伪军人”，苏祖明一家几乎都处在风口浪尖。她怕别人来“抄家”，于是先将“光荣证”藏在柜底，一年后又拿出来藏在床下的小箱里。不久，担心被老鼠咬坏，又取出用塑料薄膜包了一层又一层，藏匿在墙缝里……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的初小国语课本第七册，有一篇课文叫《一个机智的水手》，写的是渡江战役中解放荻港时一个机智的解放军水手的故事，水手叫聂春台。文中描写的情形与苏祖明的丈夫聂春台很相似，因此家人都认为，聂春台在抗战胜利后加入了解放军。于是在1958年，已在白沙镇溜马岗读初中的聂勋文将这篇课文和“光荣证”交给校长黎宗全和副校长罗昌一，并说出了他家的想法。学校立即给当时的国防部去了公函，请求查找小学课文中所写的聂春台的情况。三个月后，国防部回信称“此人现无法查找，但有三处去的可能”等等，于是这事又陷入悬念之中。不久，又有人传言：聂春台在抗战结束后去了台湾……

因聂家藏着国民党县长发的“光荣证”，再加上聂春台是“伪军人”，聂家在山村里就成了异己分子，饱受歧视。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拨乱反正，苏祖明一家终于能抬起头来。乡镇的领导常去探望苏祖明老人，这张抗日杀敌的“光荣证”也可公开露面了。苏家和聂家，又开始通过各种渠道寻找聂春台的下落。但是，一年、两年、三年……多年来都消息全无。

1993年刚过大年，84岁高龄的苏祖明害了一场大病，她知道自己不行了，于是就将这份抗日杀敌的“光荣证”交给已55岁的儿子聂勋文。母亲用期盼的目光望着儿子说：“你父亲还在世的可能性极小，我们能见到他的希望几乎是零。你们不要记恨他，他多半是死在打东洋鬼子的战场上，其实这是一件很光彩的事……”

这年的农历二月初七，这位含辛茹苦的母亲，这位饱经苦难的“出征抗日军人家属”撒手人寰。

（作者系中国作协会员 图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