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

初秋的阳光，从瓦蓝的天空落下来，铺洒在一垄一垄的茶园里。鸟声婉转，是经过山里泉水清洗过的清脆，在草木葱茏的深山里荡漾开来。

茶园里的老周，是云雾山下的老茶农，清晨的露珠还在草丛中簌簌淌落，他便挎着茶篓去采秋茶，拇指与食指翻飞间，一片片油亮的茶叶就落到了茶篓里。“春茶苦，夏茶涩，要好喝，秋白露。”老周了解茶叶的习性，老天赐予山里的温润气候，适宜茶叶种植，那一片如大地母腹般隆起的茶垄，是与老周内心最接壤的地方。

一片茶叶的生长，有着云雾山的山水天光浸润，也有着老周目光里的凝视。

7年前，老周种植的小茶园，被一家茶厂收购，老板在村里流转了上千亩土地种上茶树，茶厂的收益分红给农户，像老周这样的茶农成了茶场的员工。

2年前，镇里来了新书记，大学中文系毕业，也喜欢茶。女书记第一次上茶山，老周就用山泉水给她泡了一壶明前茶，茶香袅袅。女书记问他：“周大哥，你对茶园有啥想法？”老周抬头，望了望云雾山顶说：“我们想把整个山里都种上茶，这茶啊，是我们山里人的宝。”女书记喝了一口茶，点点头。而今，这漫山遍野的绿，从一个山头绵延到一个山头。女书记后来又上茶山，这一次是带队拍摄视频向外推介茶山，在镜头里，采茶的老周正唱着山歌，一片片茶叶在他手中以蝴蝶曼舞的姿势轻盈落入茶篓。云雾山的漫漫茶香，吸引各地游人来山里观光旅游。每逢这时，老周就给游客们如数家珍般介绍家乡的茶。

云雾山顶，有个地方叫将军源，相传清朝一个将军征战时路过此地，将士与战马在此饮过水。老周带我上山去看将军源，一汪清凌凌的山泉涌出后形成小池，松涛阵阵，水光潋滟。老周说，用这泉水泡的茶汤，可以洗肺。山上一老翁，今年93岁了，每日饮酒品茶，鹤发童颜，俨如山中神仙。

一片茶垄上，有一排大槐树，槐树下有几座土坟。那里是乡民的祖辈安息的地方，青石垒砌，苔痕斑斑，厚土覆盖，杂草疯长。老周说，每到采茶时节，总感觉茶香里还浮动着祖先的身影，他们在默默护佑着这一片茶山。每年春天，槐花开了，粉嘟嘟地挂在枝叶间，与茶香在风中交融，这一座座山成了名副其实的“香山”。老周的父亲生前喜欢做槐花米饭。槐花香时，老周就去树上采槐花，采回的槐花用泉水洗净，拌上面粉，加盐，上木桶用柴火蒸，蒸熟后拌上熟油，撒上葱花或芫荽，再斟满一杯酒、泡上一壶茶，恭恭敬敬地端到父亲墓前，嘴里喃喃：“爸，吃槐花饭，喝酒，喝茶，我们都好。”然后坐到一旁观望，仿佛云雾深处，父亲真要从天而降，来到人间吃饭、喝酒、品茶。

茶地开垦、茶苗培育、种植、施肥、除草、采摘、晒青、摇青、炒青、揉捻、烘干、挑拣、包装、运输，这是一片茶叶的旅程。

一个人的旅程呢？

想起茶，就是想起故乡。老周的侄儿小周，大学毕业后在北京定居，而今在山下小镇老街上还留着几间老房子。百年老街依溪蜿蜒而建，古杉高耸下的居民小院错落有致，檐滴宿雨，烟火老街上的人家开窗见绿，推门闻香。前年，沧桑古朴的老街经过整修，凝固的时光重新苏醒，古韵悠悠的气息与清新典雅的现代文明和谐交融。这里，可以安放绵绵乡愁。一年中，小周要回来好几趟，他对伯父说：“伯啊，我在北京想老街，想茶山。”老周常给侄儿快递去老家的新茶，但小周说：“只有老家山泉泡出的茶才有那个味儿。”这是浸润到灵魂里的老家茶香。在老街山后，还有一条荆棘丛生中的茶马古道，当年，百里映山红蹿起的古道上，驼铃声声，小周的祖辈先人们，把山里茶叶运到山外远方。

去年中秋，回到故乡的小周，陪同伯父在茶园里住了一夜。月华如水，老周与小周坐在茶垄边一块青石上，老周开口：“侄儿，我一直就种茶、采茶，你觉得我这样过一辈子，值吗？”小周抓住伯父的手，语音发颤：“伯，谢谢您，等您今后不采茶了，我接您去北京和我们一起住，我来给您养老。”小周不会忘记，父亲早逝母亲改嫁，是伯父靠种茶供养他读了大学。月光披在叔侄俩身上，仿佛添了一件薄衫，老周说：“侄儿啊，还是在这里好，每天闻不到茶味儿，我心里就发慌。”

在人辗转的天地之间，时空里也有着一个巨大茶盏的悠悠浸泡，袅绕着命运的万千气象，蒸腾着人世的万般滋味。在这云雾山下的茶香呼吸中，弥漫着草木的芳香，也飘散着时间的味道。

（作者单位：重庆万州区五桥街道办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