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中抢出的一床被子 让我从此留在老梦境
版次:009 2023年09月21日
受灾后的开州老城
受灾后的开州南河大桥
洪灾之后西坛院子搬迁前最后一张合影
□出智周
2004年,一个难忘的年份,9月4日,一场洪灾袭击了开州(原开县),老县城大部泡在水中。那一年,我家从洪水中抢出了一个蓝色拉杆箱和一床蚕丝被。2007年,我们作为第三期第一批移民搬进了统建房都市新民居一组团。很奇怪,从那年开始,我只要一盖上那床蚕丝被,就会一直梦见那场汹汹的洪水铺天盖地而来。而我所有梦中的家,一直停留在开州老县城外西街的西坛院子里。
东河涨洪水了!
2004年,那年我刚满18周岁,6月初参加完高考,撑过了漫长的等待,终于等来了西南师范大学的一纸录取通知书,成为住着25户人家的外西街西坛院子的骄傲。
9月4日,还有几天我就要到大学报到,父亲的同事送了我一个特别大的蓝色拉杆箱,它让我高兴了好久。我早早收拾了行李,把换洗衣服,还有其他一些生活用品都装在了拉杆箱里,然后把它放在了屋里一楼的太师椅上,又在开始憧憬起大学的生活。当日傍晚,天空灰蒙蒙的,飘着细细的雨丝。吃过晚饭,院子里一片嘈杂,我走出大门一看,西坛院子里花坛处,大人们在“斗地主”,一大堆孩子吵嚷着要去东河看洪水。原来县城里的雨虽然不大,但东河沿岸的乡镇已先经过了大雨的洗礼。我们一大群人丝毫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欢欢喜喜地走上街头,汇入了大队人马,热热闹闹地沿着狭窄的街道,一起涌上了东河大桥头。
桥上站了不少人,伴随着不断有人加入,大桥慢慢变得拥挤不堪。我们站在大桥栏杆边,看到桥下水面比往常升高了许多,河水带来了上游流失的泥土,红色浊流滚滚而来,凶猛地拍打着沿岸,浪潮飞遏,轰鸣之声震得耳朵微微作痛。叫嚷喧闹之声不绝于耳,我抬头看天,只觉得天空中好像也有一条看不见的河,即将要坠落到地面上。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好像今天和往常有点不大一样,莫名有点紧张了起来。
看水看了一个多小时,我们从东河桥头回到西坛院子,院子通道的下水道石板处,不断渗出水来,有几个小孩子哈哈地笑着在上面乱跳,把水花溅得到处都是。我们走到院子里,发现这水已跟着人的脚步一起走进来,竟然眨眼之间就漫到了屋子外面的第二级阶梯处,花坛斗地主的邻居早都不在了,家家户户都似乎有身影在忙着。我还觉得有几分好笑,转头看到母亲和父亲忙得不可开交,他们把饭厅桌子下的蜂窝煤转移到桌子上,忙活了一阵,又把洗衣机和冰箱抬到了床上。我赶紧吃力地提着蓝色拉杆箱把它也放到床上去,然后不以为然地走到院子里去了。
西坛院子不眠夜
现在的开州城,位于南河(现为汉丰湖的一部分)南岸,开州老县城早已沉入了汉丰湖底。而十多年前,老城还在南河的北岸。老城位于南河与东河交汇处的三角地带,建筑密集低矮,马路狭窄,是一个典型的小县城。西坛院子位于县政府大院右侧内西街紧邻的外西街一处陋巷内,巷子较其他地方又要低矮一些。院子临街有卖米面、卖醪糟一类的门市,里面住着约莫25户人家,平时大家都坐在院子里摆龙门阵,天南地北,家长里短,亲如一家。
即使洪水突然涨起来了,家家户户忙得不可开交,都还在大声地说着话。天全黑下来的时候,雨越下越大,雨脚好像急行军,把积水打出一个一个窟窿,旋即又被新的雨脚打乱了。雨帘把院子里的一切都遮挡住了。雨水很快越过台阶,漫到邻居和我们家里来了,速度之快超出料想。大家都不说话了,因为此时说话也是徒劳,况且大家都忙得不可开交,哪里还有时间说话!
母亲指挥着父亲,父亲光着膀子,跑上跑下,不停地把蜂窝煤和冰箱,洗衣机搬到更高的地方,我也反反复复地移动着我的拉杆箱,水一再打破了我们的预期,不用多久,又逼得我们开始往新的高度搬运东西。外婆一直在大呼小叫,她很担心她存了几年的旧书报被水淹没,那样她将丢掉多年的心血。我们把拉杆箱和洗衣机、冰箱还有蜂窝煤搬到二楼上去,下来一看顿时傻眼了。一楼的水已漫到了床铺、桌子上去了,再不出去可能就被锁在这水牢里了。这时外面的黄兆桂婆婆挨家挨户地通知大家,提醒大家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下来,二楼很快也不能待了,这院子里只有她家是新修的楼房,而且有四层楼,大家都尽快集合到她家去。
正说着,昏黄的电灯快速闪了两下,熄灭了,院子里都陷入了黑暗之中。大家伙都慌了,什么也顾不上了,淌着水艰难地集合到黄婆婆家中,院子里顿时乱成一片。我们湿漉漉地爬到黄婆婆家四楼一看,院子里的人来了大半,个个都落汤鸡一般,有的愁眉苦脸,有的露出苦笑,有的默默无语。还有几条狗儿猫儿也集合在角落里,它们平日里不被允许到黄婆婆家里来,现在突然出现在一起,也有点慌张地挤在了一堆,叫也不叫一声。大家都没料到这雨竟然这般来势汹汹,最终连存折、黄金等贵重物品都没带出来。而叶叔叔一家反反复复在盘他们家新买的冰箱,最后不但冰箱没保住,其他像样的东西更是一样都没带出来,不住地长吁短叹起来。
随着雨势越来越大,大水淹没了一楼大部分。父亲焦虑不安,几次想要冲下楼去我家二楼把拉杆箱抢救出来,都被大家伙拦住了,现在连人都进不到房子里面,更不用说抢出拉杆箱来了!黄婆婆突然想到,他们家的楼道开着一个瞭望的窗台,通到外面就是我们的二楼瓦房,提出可以从那里想办法。父亲一听高兴坏了,赶忙找来了绳子,从窗口穿出去,小心翼翼地揭去瓦片,然后借由绳子坠到我家二楼,再把箱子绑上来,随后自己也跟着被邻居们拉了上去。看到拉杆箱和蚕丝被被抢救成功,我忍不住流泪了。随后,一直迟迟不肯放弃自家据点的李家老婆婆,形势所迫,通过和黄婆婆家邻近的小阳台把一只小猫送了过来,随后她和家人也在大家的牵拉下来到了黄婆婆家。
那天夜晚,大家睡在大通铺上,谁也睡不着,开始的时候还三言两句说着话,后面都不说话了。只听到哗啦啦的雨声仿佛潮水一般,无情地冲击着楼房。烛火把大家的影子都投在白墙上,有一点点风,影子就微微摇曳,眼前的这一切,看起来不像真的。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了几十年的邻居们,在洪水逼迫停水停电的环境中,第一次集体感觉到生活的艰辛和酸楚!
一张照片和一个梦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透过窗子一看,大家都惊呆了,这还是我们认识的开州县城吗?它完全变了一副模样!西坛院子地势低矮,大雨之中,两层楼的房子都被淹去了大半,只剩下了黑色的瓦片屋顶和四截土墙,在风雨之中苦苦支撑着。院子内低矮的夜来香被完全淹没了,稍高的桑树也只是露出了一个尖尖的脑袋。街道已难以辨认,只能通过一些稍高的楼房来大概区分。折断的树枝、凌乱的汽车以及淹死的猪和鸡鸭漂在水面上。
政府工作人员和武警官兵正在通过快艇、木船、皮筏和轮胎做成的筏子四处抢救受灾群众。这时西坛院子的邻居一阵欢动,原来院子里胡婆婆的儿子从西坛院子入口处潜水进来,冒出了水淋淋的身子。一大早,大家集合了仅剩的食物,用抢回来的蜂窝煤煮了稀饭和包面,吃了早饭,大家脸上的愁容比昨夜更甚了。
到傍晚,雨小了许多,抢险救灾的队伍越来越庞大,救灾的物资也正源源不断地送到灾区来,全县人民在党委政府领导下用鲜血和生命筑成抗洪抢险工程。很多人被分批集合到了高处的救灾安置点,分到了一些面包、方便面和榨菜,微微松了一口气。但西坛院子的邻居们坚持守在黄婆婆家中。随着洪峰过境,官兵连续奋战,终于情形慢慢好起来了。房子又露出来了,有些则垮了,街道也露出来了,不过到处一片泥泞,垃圾和淤泥东一堆、西一堆,发出阵阵腥臭味。大家都在忙着往屋子外面铲水和丢泥巴,在洪灾废墟中搜寻有用的东西,整个县城闹哄哄的。
政府工作人员挨家挨户排查情况,穿着白衣服的消毒人员正在一处一处消毒。对外交通的道路通了,我到学校报到的时间又临近了。父亲和表哥匆匆忙忙,来不及清理受灾的家,马不停蹄地又陪着我搭乘大巴车到重庆主城去。在颠簸的巴士上,我望着外面的县城,低头看着艰难保存下来的拉杆箱,心头涌过一阵酸楚,忍不住眼眶红了。送我到学校报到后,父亲和表哥来不及歇息片刻,即刻又转回开州,参与西坛院子的清理了。
2007年,三峡移民开州区域的第三期,大家在统建的都市新民居进行了抽签,分别分到了一套移民安置房。搬家之前,大家决定再合一次影,这次合影,成了我一生的遗憾。当时我正在学校学习,最终我成了院子里唯一没有参与合影的人,院子里的人从此铁花一般打散在各处,再也聚不齐了,一辈子也就错过了。而在随后的日子里,我竟然屡次错过再去西坛院子看一眼的机会。每当想起这些事情,我都忍不住眼睛红了,这也导致后来每次站在汉丰湖边,我都会一次次地寻找西坛院子的影子,每次一盖上那床从洪水中抢救回来的蚕丝被,我就会一遍一遍地做着关于故园的梦。
(据重庆开州中学高中地理教师陈璐口述整理)
(执笔:出智周,系开州区作协理事、副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