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07 2023年09月23日
□李晓
在城里,而今遍布着我老家的乡亲。曾经,我与他们住在一个村子里,贫寒岁月中,与村里人的关系不冷不热,就如一群栖息在同一个林子里的动物,往往为食物发生争斗,乃至发生流血事件。乡人们也一样,匍匐于一块土地上艰辛求食,也常常为了土地上的利益发生矛盾冲突,所以乡人们之间的来往,往往有着相互戒备与提防。
18岁那年秋天,我在城里谋得了一个饭碗,在乡人们眼里,还是铁饭碗。离开村子前夕,我妈宰杀了一只羊、两只母鸡款待村上乡人。堂伯帮我理了一个宴请的乡人名单,我挨家挨户去请,带着小心翼翼的神情与谦卑姿态,仿佛我不是去请客吃饭,而是去找他们借钱。被请的大多数乡人都来了,宴席上,乡人们吃饱喝足,饱嗝声声。席间,一个乡人半醉神态来给我敬酒:“在城里单位好好干啊,千万不要成为贪污犯坐牢里去了。”众人大笑。乡人这样嘱托我,因为村子里是有先例的:有一个乡人,在城里一家单位是一个负责人,就是因为贪污罪判了刑。
进城后,我对老家有着复杂微妙的感情。每次回去,我都尽量不打搅乡人,与他们保持着恰当距离。
到了一定年纪后,我发现自己对故土的消化,是没有一个强大的胃。等我的胃,像吃红薯一样把对故土上发生的一切消化吸收以后,我对故土老家、乡人们也有了足够的理解力与包容量。
那年,老家村子因为一个重点工程而整村拆迁。首先通知我的,是乡人宋大叔。宋大叔是老家村子里的老会计。宋大叔这样对我说:“快回来,快回来,再不回来看一眼,就全没了。”
我赶回村子,看到轰鸣的挖掘机如怪兽一样伸出巨大手臂,扑向房屋、树木、老井、渠堰、池塘,烟雾阵阵中,老家绿浪滚滚的土地化为废墟。我看见,一头老牛突然发怒一般冲向昂叫着的挖掘机,它似乎是要捍卫自己的家园去与这头怪兽搏斗。一棵皂荚树被挖掘机连根拔起,一个乡人摸着倒下的树身,双腿直颤,嘴里喃喃,眼噙泪花。乡人见了我,扑过来抱住我抽动着身子,我听他说:“我也要跟你一样进城了。”
被拆迁的乡人,实行的是货币安置。那些日子,我陆陆续续陪乡人们进城看房。在城里马路上,乡人们倾斜着身子,主动给城里人让路,他们的步子,当然没有在乡里田园山野上那样稳稳地踩住。大多数乡亲们通过商议,决定还是在一个开发的小区买房,这样相互间有个照应。
乡人们搬家时,小区楼道、家里阳台上,堆满了从乡里带来的锄头、镰刀、斧头、簸箕、撮箕、筲箕等农具,其中还有人带来了风车和石磨,这些农具几乎伴随了他们大半辈子,他们舍不得扔掉。一些乡人还说:“等哪天在城里混不下去了,这些农具说不准还有用得上的地方。”
乡人们带来的这些农具,影响了小区卫生环境,社区工作人员一次次上门苦口婆心地做他们的思想工作,“这是城市,大家要爱护公共环境啊。”终于被说服,带到城里来的农具被乡人们分送到乡里亲戚熟人家,不过其中一些还是被藏进了自家房屋。
这些年,我时常到乡人们居住的小区闲逛,与三三两两的乡人们聊上几句,也觉得心里舒坦。有天,乡人们邀约我到他们居住楼栋的屋顶欣赏种植的蔬菜瓜果。不少乡人在屋顶花园里种了葡萄,还有南瓜、冬瓜、丝瓜、茄子、番茄、玉米、辣椒、小葱、芹菜,简直是把从前乡下的庄稼地搬到了楼顶。乡人们把这些阳台上收成的蔬菜瓜果,相互之间派送。有一天,那个嘱托我不要贪污的乡人,吭哧吭哧抱来一个滚圆的老南瓜送到我家。我凝视着这个乡人远去的佝偻身影,突然想冲上前去深深地拥抱一下他,喊他一声“老乡”。
乡人们后来告诉我,这些种在屋顶上的瓜果蔬菜,用的都是老家的土。一年之中,他们相互邀约去老家取土,重点工程竣工后,老家还留了一些地种了果树。
我吃着这些老家土里孕育出的食物,老家山水又打开了我的胸腔,浸润着我的肺腑。我发现,老家的土地,一直收纳着我的皮囊与灵魂。在秋天的“中国农民丰收节”里,我想与城里的老乡们,坐在楼顶的菜园瓜藤中,悄然隐身到故园的那一片青葱山水中。
(作者系万州区五桥街道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