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水时节的挖石人

版次:011    2023年10月11日

□程华照

季节的轮回,行色匆匆的江水放慢了行程,河面瘦身,泛起柔柔碧波,一浪低一浪地将夏日吞噬的疆土归还给了滩涂。

这时忙坏了农民,他们抓紧在沿岸的陡坡上开垦,撒下白菜、萝卜、菠菜的种子,坡下是一条清清浅浅、缓缓流动的内河,踮起脚尖踩着水面祼露的鹅卵石,就到达外滩处的刘家台碛坝。

退水的碛坝约两个机场大小,中部微微凸起,铺满大大小小形状奇异的鹅卵石,圆润光滑五彩斑斓惹人喜爱,卵石间荒草丛生开出许多娇艳的小花……这些,来自时间深处大山峡谷的沙砾,被夏季咆哮奔腾的嘉陵江水带到这里,遭遇长江横截减慢流速沉落在滩涂上,成了大自然赐予人类的礼物。

儿时的公路桥梁,房屋建筑设施几乎都采用鹅卵石来硬化打底。暴雨过后,洪峰收敛,碛坝逐渐显露出来,一拨拨的挖石人从四面八方“攻占”这儿,他们以家庭为单位或三朋好友搭伙,安营扎寨铆足劲儿大干几个月,等到来年涨水波涛逐岸淹没碛坝,他们就收拾起工具背着行囊另辟蹊径。

刘家台街坊的陈叔和嫂子没有固定工作,上有父亲脑梗在床、下有背着书包上学的儿子,日子过得十分紧张,但他们从没怨天尤人。夏日山城火燎燎的灼热难熬,两人背起绿皮箱子,从河街的冰糕厂出来各奔东西,一路“冰糕凉快、冰糕凉快,四分的五分的”声声呼喊,响彻城市街巷角落,尽管汗水湿透了衣裳,他俩都舍不得停下脚步,每天把满箱的冰糕卖到见底。天气变凉,他们搁下箱子,挑起箩筐扛着筛子就下到河边,街坊邻里见状曾戏谑道“找钱不要命了”,他们总是冲着憨憨笑一笑:“要给两个娃儿找学费钱嘛。”

进入河边,两人直冲冲地走到自己的老地方。旁边的“左邻右舍”热情地上来打招呼,“陈哥来晚了哟,我们将你的地盘留出来的。”

江湖上,挖石人有个相互默认的规矩,就是以往占有的地方永久享用,像拿了认证书似的。

陈叔眼睛横扫一下周围全是老邻居熟面孔后,急忙掏出香烟一一递上,“今年长江大桥建设需要好多好多的石子,大家抓住机会好好找钱哦。”

嫂子撂下家伙挪步到场地的外侧,弯下身子捡起较大点的鹅卵石,挨挨挤挤摆在边线,一个大大的圆圈即将出现宣誓“主权”。

陈叔脱掉绿色大衣往干净的地面一甩,将筛子倾斜架在中央,嫂子过来抓起锄头,掏耙直往地下挖,陈叔大铲大铲将疏松的沙石往铁皮筛子上倾倒,相依混杂一起的沙石“刷刷”地顺着筛子各行其道地分离出来。

没过几周,干枯的河床就被他们挖出个大窟窿,筛选出的卵石堆满场地。轮到交货时,陈叔将它们装进箩筐,一挑冒尖尖的卵石沉甸甸地压在他敦实厚壮的肩上,油光水滑的柏木扁担闪晃晃的,他依旧笑呵呵一步步向交货处走去。

碛坝设置了许多收购点,有的在水边,有的在内侧,他们分别拉起横幅,上端写着×××单位,还根据需求注明收购的尺度。不同规格的卵石,在他们面前堆积成一座座小丘后,再联系驳船或卡车,找挖石人挑上去送到市内区县。刘家台江边的碛坝,城区最大的卵石基地,建设用的卵石几乎都出自这里,堪称城市的基石。

陈叔嘿呦嘿呦把挑子搁在收购点的磅秤上,经办人看了下秤,抬头又看了看陈叔,频频点头赞许道:“你力气真大!”随即将一张盖着鲜章,填写重量的豆腐干大小的纸条交给陈叔说道:“把卵石倒在上面去。”

当最后一挑倒进石堆里后,陈叔已是气喘嘘嘘,他掀起衣襟一边擦汗一边张望远方,一缕缕炊烟从各处卵石坑里纷纷冒出,随风婆娑。近处,他的女人穿着红棉袄埋头蹲在柴火坑前,三角架上吊着鼎罐焖锅饭,陈叔那碗里,定会藏着两块半肥半瘦的老腊肉——两个人的组合,都深埋在彼此心底,这就是市井人的质地!

碛坝也是我们撒野的乐园。放学后邀约好友来到这里,在滩涂处扯来干枯的芦苇,在洪水漫过的地方找来残留的木材,拾掇大堆横竖架在乱石间。我从衣包里取出火柴“嚓”地一划点燃,一股青烟冒出,柴堆里轰地蹿出红红火焰。

“哦——烤火啦,烤火啦!”惊叫、野火吸来挖石人的眼球。

浑身暖和起来后,我悄悄溜出踩着鹅卵石行到水边。自从我喜欢上绘画,这儿就是我常驻足缤纷之处:江畔上鸟鸣花开,水中纤夫帆影,对岸吊脚楼都是我速写中的线条,而眼前一簇簇挖石人,躬身低处一下下挖掘自己日子的画面,悄然已成我青涩年华的拓本。

(作者系重庆市报告文学学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