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11 2023年10月12日
□李秀玲
我又回到了观音桥,在梦里。
这个观音桥不是江北区商圈如今正热闹的观音桥,而是小时候在长江边上,重庆水泥厂厂区一条四通八达的小街巷。小街巷里有座清代石桥,桥边有座观音庙,因此被称作“观音桥”。
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对生活在水泥厂的人来说,这个观音桥比江北那个更出名,更熟悉。
从我家红工村258号的老房子一路向下,走过高低不平的坡坡坎坎,穿过一条厂区马路,再接着下四十四步长梯坎,就到了观音桥。
这条街,左通水泥厂的大集体、老会馆,最后到达南坪;直着向前走几步,有一个厂门进入厂区,先后到达机修车间、烧成车间、制成车间。厂门口的前面有一条小溪流,正对珊瑚坝,“珊瑚对玛瑙”,故名玛瑙溪。溪水蜿蜒穿过厂区,汇入长江。
厂门口出来的地方支着个简陋的面摊,两张方桌,八根板凳,滴落到桌面的油经年累月,一层又一层,早已洗不掉了,一道道桌缝里全是黑黢黢的老印子。顶上的雨棚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洞,下雨天从来都遮不住。
上下班的时候,面摊就热闹起来了。工人们喜欢在这里吃面,2两面只需4角钱2两粮票。男人们一屁股坐下来,拿出一根烟抽起来,催促着老板赶紧煮面,都是些熟人,大声地聊着天;女人们提着个小兜,装着毛线和饭盒,急匆匆地往家赶,家里还有老人孩子们等着吃饭呢。自己想吃的,也是拿着一个盅盅打回去。等待时,手里也不闲着,拿出毛线抓紧时间织两针。
面摊的对面有一个油蜡铺,一个职工食堂(一食堂)。油蜡铺是我最爱的地方之一,里面有好多好吃的东西,散装的郫县豆瓣、冰糖、高粱糖,不过因为贪吃,被油蜡铺的阿姨戏弄过一次,我就不再喜欢这里了,回回都是绕道走。
妈妈不想做饭的时候,就直接喊我去一食堂打饭,两个2两饭,菜打一荤一素,可我一直觉得饭菜的味道没有面包好——下午4点过面包烤出来的时候,我在老房子里就闻到香味了。扭着妈妈拿了钱,急匆匆地换了鞋撒腿就往一食堂跑。买了两个拿在手里,松松软软的皮、焦香四溢的底,咬一口,热气从舌头一直烫到喉咙,但那个香哟,还是让我迫不及待地咬第二口。
面摊往石桥走几步,有一个小小的百货商店,老式的柜台,开门营业时店员需要把窗口上的木板一块一块从右到左挨个取下来,堆放在一起;关门时又要一块一块从左到右扣进木槽子里,最后一块用小小的门闩固定好。小小的百货店里其实也没什么东西,比起二食堂那边的百货商店小了好多。可是,小时候总觉得里面藏着好多东西,店员阿姨越是驱逐,我们就越好奇,经常趁阿姨背对着我们找商品时,“呵”一口气,双手撑在窗台木槽子处,也不管硌着难不难受,非要往里面看几眼,才心满意足……
这么多年了,这些情景还长留在我记忆里,抹不去。
那天,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又回到了观音桥。坐在小小的面摊前,老板的样子模糊不清,只有那碗面清晰地出现在我的梦里,缺了几个细口的土碗装着我喜欢的干馏宽面。几下就和好了面,咸菜、花椒面、辣椒油裹着面条,绿色的葱子撒在上面,色香诱人,还没开吃,口水就浸润了整个口腔。旁边坐着我认识的机修车间几个叔叔们。他们看着我,笑着问我:“你妈妈呢?为什么今天你一个人到这里来吃面?”
是啊,我妈妈呢?每天中午我都是等妈妈回家和她一起吃面的。我扭头回去找我妈妈,然后,我就醒了。
深夜里,一片黑暗,我睁着眼睛,睡意全无,回想着梦里清晰的细节,那碗面,那些人,那条街。
记忆回到久远的过去,热火朝天的工厂、忙忙碌碌的工人、人声鼎沸的食堂,还有那一坡伴随我整个童年的四十四步石梯,坑坑洼洼,高高低低,摔了无数次跤,留下了我数不清的脚印。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做这个梦。也许这是一份情怀,在厂区长大的孩子割舍不掉的情怀。我们的父母在厂区,我们的亲戚在厂区,我们在厂区读幼儿园、小学、中学。早上,准时播报的广播把我们唤醒;中午,看着从最远处的马路尽头走出的一群群工人中,习惯性地去寻找妈妈的身影;晚上,到达准时开门的图书馆,对着图书馆阿姨露出大大的笑脸,乖乖递上妈妈的借书证,得到允许后进去在一列列书架中寻找自己喜爱的书本。
当时以为,我们的未来也在厂区,和妈妈一样,从自己的家门迈出,渐渐汇入人群,然后进入某个车间,某个办公楼。
我以为一切都不会改变,可是改变就在不经意间来临。厂子垮了,无数的爸爸下岗了,无数的妈妈提前退休了。曾经的风光转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厂区搬迁到黄桷垭老厂后,城市渐渐开始搞大开发大建设。曾经的观音桥和厂子里的车间一样,被房地产老板夷为平地。观音桥消失了,面摊、食堂、油蜡铺、一食堂一夕之间,全部不复存在。
那些熟悉的面孔,也很难再遇上了。
我长大了,走过无数的地方,吃过无数的小面,各家面包店如数家珍。可是,没有哪一种面包的香味,抵得上一食堂曾经两角钱一个的面包;没有哪一碗小面的味道,抵得上梯坎处那个小小角落小面的味道。
逝去的,永远存在我的记忆里。越是久远,越是难忘。
我们再也回不去了,只能在梦里怀念。
可怀念,本身就是一个略带伤感的词语,代表过去,代表失去,代表回不去。
前几天看抖音上一个段子,一个男人一边泡茶,一边用略带沧桑的声音慢慢述说厂区的生活。那份失落,唯有我们这一代厂区长大的孩子才能懂得。
窗外隐隐透出白光,我闭上眼睛,想再次入梦,如果能回到观音桥,遇见那些熟悉的面孔,我想轻轻问候一声:“你们好吗?”
我知道,我的心中,永远住着一个观音桥。
(作者系南岸区作协副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