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志

重庆万州长江南岸有一景曰“翠屏双塔”，低处林木掩映者为回澜塔，醒目立于山巅者为文峰塔。文峰塔的玲珑塔影，在罡风流岚中岿然不动，在晨曦落霞中熠熠生辉。

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我偕几位文友登临文峰塔，平湖春色奔来眼底，顿觉心旷神怡。“万山峨峨，峙江之沱。浮图耸出，神秀天摩……”我心中默诵《文峰塔记》，以这种特有的方式致敬一位逝去百多年的先贤。

他，就是《文峰塔记》作者、咸丰年间万县（清代万州名万县）知县冯卓怀。冯卓怀的一生，与“晚清第一名臣”曾国藩结下了不解之缘。

① 赴京会试 初识挚友

冯卓怀（1813年—1888年），原名作槐，字树堂，晚号暨叟，湖南长沙人。清道光十九年（1839年）高中湖南乡试解元，即举人中的第一名。

冯卓怀9岁丧父，备尝人生艰辛。自中举后，他参加了8次会试，但均与进士无缘。冯卓怀仕途坎坷，但他却与曾国藩结下了不解之缘，任职万县也与曾国藩有关。

据文史学者李超平考证，冯卓怀最初进京参加会试，就结识了刚于上年考中进士的曾国藩。论年龄，他比曾国藩小两岁；论科举资历，他比曾国藩迟五年中举；论籍贯，二人同属湖南长沙府。两人很快成为挚友，冯卓怀在京城当“北漂”时就住在曾家，还曾给其长子曾纪泽做私塾教师。

曾国藩在其家信、日记中多次提到冯卓怀（树堂）。说他是“躬行心得”之人，“极为虚心，爱我如兄，敬我如师”。又说他“进功最猛”“虚心固胜我十倍”“至情动人”，曾国藩常在日记里反省自己，以树堂为镜，照出了自己的所失之处。曾国藩曾在日记中写道：“树堂因时事日非，愤懑异常，阅看《红楼梦》以资排遣，余亦阅之。”《红楼梦》在当时是禁书，能在一起阅读禁书，关系必定非同一般。

咸丰三年（1853年）春，曾国藩开始创办湘军，冯卓怀等帮他筹集军饷有功，曾国藩上奏朝廷保举冯卓怀“请以知县在任候选”。曾国藩为了好友能仕途顺利，还曾专门致函时任四川总督王庆云请求关照。冯卓怀先后在四川万县、彭县、华阳等地任职共四年，勤勉有加，拟调贵州升职，后因祖父去世辞职，回原籍守孝。

咸丰十年（1860年）四月，曾国藩代理两江总督，致信邀请刚离职的冯卓怀出任幕僚。冯卓怀于当年十一月来到了临时督署所在地安徽祁门县，随后奉命督建县城各处的碉楼。不过，因工程建设的一件小事未能完全遵照曾国藩的旨意办理，被曾国藩声色俱厉地当众训斥，他一怒之下，拂袖而去。这场并不算严重的冲突，却彻底改变了冯卓怀的人生轨迹。

直到“祁门失和”10年后的同治十年（1871年）春，冯卓怀来到南京，这对老友才冰释前嫌。后来，冯卓怀请来摄影师，为曾国藩留下了唯一一张传世照片，还为曾国藩踏遍湘乡山水选择百年之地。曾国藩去世后，冯卓怀沉痛撰联：“身都将相，手挽乾坤，旷代勋名隆天恩恤；气壮山河，心依日月，中兴硕辅全楚完人。”

冯卓怀与曾国藩有不少砥砺共进的朋友。冯卓怀与安徽池州知府陈源兖、晚清名将江忠源、中国首位驻外使节郭嵩焘等交情尤为深厚。能跻身以曾国藩为“群主”的晚清最牛朋友圈，冯卓怀绝非等闲之辈。

② 善溢巴阳 利济苍生

咸丰七年（1857年）初夏，冯卓怀从长沙到万县赴任。上任伊始，便遇到巴阳渡江船的纠纷，官司直接打到了县衙。

巴阳峡是川江著名的“单行道”，两岸民众往来全靠渡船。早先，渡船以私渡的方式经营。清乾隆年间，巴阳渡船是黄柏人熊伦的营生，父子相传，世代承袭。到了咸丰年间，渡船传至熊承芳，那时往来于两岸的行人增多，利益关系日趋复杂，渡口的经营权在私人之间“递相典售”，矛盾逐渐显现，乃至官司不断。

冯卓怀亲临巴阳峡实地调查，发现渡船由私人掌控弊端多多，于是决定变私渡为义渡。他出面倡导两岸百姓共同出资设立义渡，还带头捐银30两。要知道，知县当时的“工资”是每月大约66两银子，他能捐出自己半月的“工资”来推动义渡设立，真是难能可贵。

冯知县的倡议，得到了人们积极响应。这年冬，巴阳义渡正式启用。此举既方便了百姓出行，又化解了矛盾。这一善举，令当地百姓深受感动，人们凑钱在巴阳峡北岸石壁上镌刻了“善溢巴阳”四个大字。

不久，冯卓怀离任。离开万县前，他亲笔写下“普同利济”四字，令人刻在渡口旁崖壁上，与“善溢巴阳”隔峡相望，相映生辉。

除推行义渡，冯卓怀还为百姓办了不少实事：民有诉讼，及时审理，迅速结案，绝不拖延；整肃吏治；济民于水火，设置救火局，增添安怀所，隆冬时节给生活无着的老弱施粥……

曾国藩对冯卓怀的功名事业十分关注，在冯卓怀的禀文上，他曾这样批示:“勤、廉二字，是居官根本，该署令颇能从此著力，案到即办，是勤于治事也。”

冯卓怀任职万县期间共有11篇诗文存世，这些诗文为后世解读其为官心迹提供了钥匙。尤其是他的两首叙事长诗《石龙洞祈雨纪事》和《甘霖洞祈雨纪事》，给人留下的印象深刻。在石龙洞（新田镇盐井龙洞），冯卓怀“民命我为请，诣祷申恭虔”“拼死抵灵湫，奋勇逾危巅”，翻译过来就是“我为民请命，到石龙洞恭敬虔诚地祈雨。冒着生命危险越过洞内幽深的水池，奋勇跨过危崖高顶”，一位为民请命而不惜涉险“拼死”的清官形象跃然纸上。

③ 传承文脉 兴教一方

冯卓怀深受湖湘文化浸润，骨子里对文脉传承、兴教一方情有独钟。他在万县知县任上，以一己之力干成了崇文兴教的四件大事。

倾力建书院。为推进万县书院建设，他不仅殚精竭虑、奔走呼吁，且带头捐银，仅县志记载的三笔就达570两，接近他一年薪金的总和。翻遍清代及民国县志，历任地方官无出其右者。他还劝导学子们刻苦读书学道，亲自到书院为学子讲学；同年，听闻人们正在募集资金，在三正里三甲丱峰山乡贤何西夏授徒著书处筹建书院，他又捐银30两，并倡募银四百余两。书院建成后，他提笔书写了《丱峰书院碑记》。文中他写道：“夫立乡学，表宿儒，存遗书，励后进，是诚有司之事。”其意为，设立乡学，表彰和推荐修养有素的儒士，保存其著述，以激励后学者，这实在是地方官的应尽之责；咸丰九年（1859年），乡绅余茂林等捐建太和书院，冯卓怀再次捐银40两，并撰写《太和书院碑记》，对“立学乡闾，诗书弦诵”的余氏大加赞赏，认为此举有利于革除浮薄，涵养敦厚质朴的社会风气。

主修万县志。万州在宋代已有地方志，但却早已失传。冯卓怀甫入万县，就阅读了乾隆十年知县刘高培编撰的《万县志》，感觉有些简略而杂乱。由此他以原书稿为底本，搜集整理、删削修改，竭尽心力主修了清咸丰《万县志》。全志分为地理、官职、人物、典礼四卷，下设40个篇目，对万州的疆域、沿革、建置、山川、户赋、古迹、职官、人物、典礼等方面的内容都作了详细记述。对后世研究万州的历史演进，传承文脉具有重要参考价值。

传扬西山碑。冯卓怀精于书法，到万后遍览县城周边的历代题刻，尤其喜爱黄庭坚留题的《西山碑》。据《寰宇访碑录》记载，咸丰七年（1857年）冯卓怀到任伊始，就将《西山碑》拓本寄送曾国藩分享，曾国藩爱不释手，称其为“海内存世黄书第一”，使西山碑名扬天下。

倡建文峰塔。振兴第二故乡万县的文风，是冯卓怀的夙愿。为此，他倡导新建文峰塔于江南亮子山巅。冯卓怀《文峰塔记》作于同治八年（1869年），斯时冯已离任九年，但建塔之举是他在任时议定的，经费也是他筹集的。文峰塔落成之际，万县士绅特地致信长沙，请他作文以铭记。《文峰塔记》文字精练，语言畅达，铭文部分则大气磅礴，笔力雄健，与此塔珠联璧合，相得益彰。

④ 政声人去后 民心自有衡

咸丰十年（1860年）三月，冯卓怀离任。因政绩突出，万县士绅赴省为其请功，得以通报各州县予以表扬，以候补知府候任。令人扼腕的是，因宁折不弯的性格，他的大好前程却在高光时刻戛然而止，以一介布衣终老桑梓。

清同治《万县志》、民国《万县志》和光绪年间编订的《万州乡土志》，均对冯卓怀的政绩给予了褒扬。清同治《万县志》这样嘉许冯卓怀:“为政猛以济宽，兴利剔弊，除莠安良。”评价他任职期间人民安居乐业，社会安宁祥和，其德政深受万县民众拥戴。他总结提炼治理万县的经验，苦心孤诣订立《安乡政令》，将兴利除弊的安民举措上升到制度法令层面。据《万县乡土志》记载，万县《安乡政令》得到四川总督府的肯定，要求省内各州县推广执行。

沧桑百年，世事变迁。因三峡工程建设，巴阳峡连同“善溢巴阳”“普同利济”等石刻已永沉水底，但冯卓怀与巴阳义渡的善行故事，却在两岸百姓中代代流传。

可以告慰冯卓怀的是，他倾注心血的清咸丰《万县志》，成为后人研究万州人文历史的重要文献；捐款建立的太和书院演变成了后来的余家中心小学，“诗书弦诵”一脉相承，薪火不息；他极力推介的《西山碑》，已成万州历史文化的一张耀眼名片……

（作者系重庆万州区委宣传部二级巡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