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11 2023年10月18日
□黎强
那些年,草根百姓烟火人家虽然物质条件差些,但人情味亲情感十足,甚至还热情大方得有点过头似的,你敬我一尺,我回敬你一丈。
星期天,母亲去菜市场买了几棵白菜一刀豆腐做午饭,无意间看见腿上沾满黄泥巴、试图用戴着的烂草帽遮挡住半边脸的乡下远亲二老表,我称呼为二表叔。日子过得也寒碜的母亲没有犹豫,一脚跨过去,迎着远亲喊起来:“二老表,卖红苕嗦?卖完了中午到屋头来坐哈。一哈儿我弄点激水胡豆,你跟哥老表喝二两。”哥老表是指我父亲。二表叔搓着黑黢黢的双手,不好意思地讲起客套,连连推辞。母亲脸一沉:“讲啥客气哟,逢到啥吃啥,二老表未必还看不起嗦。”
嘴上说是吃激水胡豆下酒,母亲却转身就去划了几斤“血片黄鳝”,回家煮了好大一钵水煮鳝鱼。桌子上,俩老表脑壳挨脑壳,龙门阵吹得河翻水翻的,把老白干喝得嗞嗞作响。当娃儿的我想破脑壳都想不通,平时家里不是吃凉拌茄子,就是炝炒水白菜,咋一个老家来的且不常登门的隔房远亲来了,母亲会舍得好酒好菜招待?香喷喷的水煮鳝鱼,端在二表叔面前,娃儿们的碗中只能由母亲夹几片,还要省着吃。当娃儿的我自然不高兴。
待二表叔酒足饭饱走后,父亲拉过我说:“崽儿,乡下人苦,平时也没吃啥油荤。二表叔来屋头坐,是看得起我们。我们城里人,不要看不起乡下人,这份亲情不能丢哟。今天没有吃安逸鳝鱼,没得关系,月底关饷了,买来吃就是。”听父亲一说,我好像懂起了到“屋头坐”是主人家要拿好的出来吃的意思,又好像晃兮忽兮没有理解透。
老院子老房子老巷子挨邻接近的街坊,拖娃带崽过日子,生活得紧巴巴的,谁家都是一分钱掰成两分钱用。拐角黄葛树下住的陈婆,孤寡一人,抽烟,还喝点小酒。有时,陈婆一个人在黄葛树下,一坐就是大半天,呆呆地一句话不说。父母亲看在眼里,怜惜之情却在心里。那天,父亲对母亲说:“看倒看倒要过年啦,晚上弄几个菜,请陈婆来屋头坐,喝二两,算是给陈婆过个年吧。老人家一个人,真是造孽。”母亲领命,当晚做了粉蒸肉、麻婆豆腐,炖了点藕汤。等夜色渐起老街无人,才悄悄把陈婆扶来家里。陈婆很感动,一口小酒一颗泪,吃得又开心又伤心。
很多年后的一天晌午时分,陈婆忽然来我家告诉父母亲,她在美国的儿子要接她回福建老家,来给我们道个别。那天,陈婆摸摸我的小脑袋,送了我一支崭新的“金星”钢笔,说:“娃儿,好好读书,回报你的爸爸妈妈,他们是好人。二天,我还要来你们家屋头坐,喝二两哟。”
某个星期天,我被大人锁在家里做作业。小娃儿嘛,坐不住,开始翻箱倒柜地找零食。嘿,无意间在抽屉里发现了一瓶酒。我寻思着,酒是什么样的味道呢?爸爸那么喜欢喝酒,每次来屋头坐的老辈子都要喝二两。想到这里,我拧开酒盖,在鼻子下嗅嗅。你别说,那香气真是扑鼻呢。于是乎,不管三七二十一,学着父亲的样子,喝起来。其实,酒之辣之烈,弄得我的眼睛水长流。但好奇心驱使我接下来,一口、两口……不知不觉间我就云里雾里了。娃儿家哪顾得上收拾酒瓶,瘫在床上就睡着了。结果,酒瓶翻了,酒洒了一地,整间屋子酒香萦绕。
晚上,下班回家的父亲一听母亲给他说我把那瓶好酒给“抛洒”了的事情,火冒三丈,在厨房柴堆里扒出一截纤夫拉纤的纤藤,揪着我的耳朵,扯下我的裤子,在我的屁股上狠狠揍了一通,疼得我哭爹喊娘,嫩嫩的小屁股流了很多血。打过之后,父亲气鼓鼓地一人坐在老桌子上喝闷酒,一句话不说。
后来我长大了些,母亲才告诉我父亲打我的真相。原来,那之后不久就是母亲的生日,那瓶酒是父亲“托关系”搞到的,是父亲为母亲娘家人“屋头坐、喝二两”准备的,更是父亲为了感谢母亲勤俭持家的辛劳而准备的……
(作者系重庆市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