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花如米

版次:010    2023年10月20日

□程华

米帅姓糜不姓米。“糜”字带“米”,加之他笔下一派农田稻香,调皮文友们遂唤其“米帅”。一来二去绰号叫得山响,其本名糜建国倒差点让人忘了。

初见米帅,大约在2017年文学圈一次活动中。其外形与“帅”字有点距离:短寸头,个子不高;圆脸,细眼,典型“小五官”;爱笑,不大出声地微笑,细眼自带光芒,他自嘲“眼小聚光”。饭桌上,他不时帮这个递纸巾,帮那个盛米饭,礼貌中略带拘谨的谦恭。他轻声说老家在四川渠县,现居南岸,做点小买卖,写作的事情请大家多指教。

米帅的乡土题材散文颇有嚼头,一口水井、一只背篼、一柄南瓜、一条石板路,乡人的良善质朴,在他笔下热气腾腾,如《老家的粉蒸肉》:母亲用谷草将肉表层的绒毛仔细拔了,用火钳夹住,放在柴火上燎……洗净,切成薄片,再用盆子盛,撒了粉子,加上盐巴、白酒、花椒……糅合搅动,让肉片都均匀地裹上米粉……对于长在城市的我,那无疑是一幅清寒又闹热、新鲜而陌生的乡间民俗图景。看他网名“北国”,我略诧异:一个以西南地区为生活工作主阵地的人为何取这名?但我没问。我们之间交往仅限于此。

2018年4月,受重庆市委宣传部邀请,在常克副会长率领下,我和米帅等五名作家联袂采写“时代楷模”杨雪峰事迹并将成书。采访时,见我拟得详细的采访提纲,米帅惊奇地“哇”了一声。我用眼光对他的“哇”表示诧异。他红着脸说自己报告文学写得少,还不了解采访门道,程老师多指教呵。他的客套反倒闹得我脸颊发烫。

创作组成员不时交流。米帅说,好几晚,他写着写着就被这位普通警察的故事感动得流泪。我有些惊讶。从警多年,对于生死我见闻太多,渐渐习练得纵使内心起伏,表面仍能云淡风轻。我也不大欣赏动辄泪流满面的表达方式。

一晚,米帅打电话与我磋商某个细节,说着说着语调飙高,我今天被感动了!

我握着手机无声地笑。怎么又被“感动”了?

原来,他回家时正值高峰时间。西沉的夕阳挂在高楼的缝隙间,几缕余晖打在路边一个交巡警的背影上,构成一幅绝妙的剪影。“都赶着回家吃饭,可杨雪峰再也回不了了,他才41岁呀!”我安静地听着,一股暖流从心底漫到鼻腔和眼眶里。

金秋,新书发布式在解放碑现代书城举行。分享创作感受时,采访所见历历在目,我突兀地热泪盈眶。米帅发言时语速明显比平时快:“这段创作历程刻骨铭心。他21年故事太多,我几次写作中都哭了……”我感觉内心有种无形的东西在慢慢消融。

米帅这几年笔力大涨,从千字短文到几千字作品刊于文学杂志,从几十万字作品被报纸、网站连载到获得省市级文学奖项,从屡上《人民日报》到出版散文集《春风,拽着人们奔跑》,他在文学之路上跑得激情飞扬。

我认为飞跃缘于他小身板迸发出的一股“狠”劲。这股劲接近一种“傻”:初时他不太熟谙采访技巧,交流不够深入全面,动笔时发现素材局促,他会一次次再返现场。一篇成稿两三千字的作品,他本子上能记录上万字甚至几万字。比如为写一名烤酒师,他不止一次深入大山学习烤酒流程,观察对方神态举止:煮高粱,看似简单,实需蒸透,但熟而不黏,内无生心……太生,太老,都会降低出酒率。看见高粱开口了,王师傅揭开甑子盖,热浪滚滚中,他挥动着方铲把高粱铲出,倾倒在地坝里……散文《深山烤酒香》刊于《人民日报》“大地”副刊。采写“时代楷模”毛相林令米帅倍感自豪。他蹲在边远山区采访数日,之后梳理数万字素材,熬更守夜构思写作……

也算勤快的我笑他:“写作花这么多时间精力,生意不做了吗?”他乐呵呵一笑,我一个农村娃儿,小时家穷读书不多,不下笨功夫不行呀。他所说“笨功夫”,其实是一种厚道一种敬畏。就像他在《撘谷子》里表达的:从撒种、栽秧、除草、施肥到收割,老把式们都满含敬畏,这里面浸含了他们太多汗水。

每有作品刊发,他都在朋友圈兴冲冲分享,末了“感谢某报,祝贵报越办越红火!”我调侃他能否换换“标配感言”?其实我知他懂感恩。他写过一件事:读小学时,一天中午他没饭吃,老师将自家留着晚上吃的一碗白米饭和仅剩的一大根生姜咸菜给了他。他记了一辈子。

谈及他的乡土写作,他笑眯了眼,农村背背篼的狗娃子成了城里人,小日子过得蛮好,我也喜欢城里,但总感觉灵魂还留在老家乡坝头呢,一写家乡就灵感泉涌,像又回家见到了亲人。

说话时,他依然微笑,但眼神渐渐幽深。

各行业皆有业余写作者。米帅当然归入“商人”系列,尽管我始终不清楚他公司经营的“塑料薄膜”到底作何用途。

米帅总是谦和周到略显古板,保持一种谦恭有礼的体面,哪怕受些委屈,他最多板着脸嘀咕一句“太过分了”,撑破天重复两遍“太过分了”。他不喝酒不抽烟也不讲黄段子,若有人讲,他会含蓄一笑,不附和不起哄。毕竟多年商场讨生活,他不乏精明懂得圆滑,但终究有底线。他说,在不用应酬的夜晚,他会一杯茶一本书,或写作或想想家乡的种种。他在朋友圈感叹“这要黑不黑的傍晚,不适合去想那些太现实的东西……”

一次,读到他写给儿子的信,有几句话令我心有戚戚:做人要讲诚信,不要轻易许诺,一旦许下,就要一诺千金。人这一辈子,毁什么都别毁人品,丢什么都别丢诚信。看到他谈自己新出的散文集,我被这几句逗笑了:“……在给我带来经济效益的同时,也一定给很多读者带来阅读上的享受和喜悦。”哈哈哈作家多羞于提“钱”字,你倒很坦率嘛,哈哈哈!他有点忸怩地搓搓手,莫笑嘛,我觉得赚钱就要赚得心安理得,赚了钱能让家人过得更好,还可以帮助更多人呐!

闻知米帅2011年便创办了南风爱心助学会,我才明白他说的“帮助更多人”的含义。他与一群爱心人士资助了50多个困难孩子完成学业,还鼓励他们实现人生梦想。每期开学前,他们去山里送学费、冬衣、书包……看到翘首以盼的孩子们跑过来,他心里激动又温暖,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爱出爱返,福往者福来……我们的力量是微薄的,但只要我们有一颗暖暖的爱心,也会灿烂地照耀大地,温暖人间!”(摘自米帅朋友圈)

他在朋友圈吆喝蜂蜜、土猪肉、土鸡土鸭土鸡蛋,帮一些弱势人群推广农产品。我有几次成为“受益者”:或一瓶野生花蜜,或一块土猪肉。曾收到一袋苕粉,他说是老家亲戚在沙地头种的红心苕,过了二道(我不懂啥叫“过二道”),安逸得很!

这么多,我当饭吃啊?

于是他教我如何消耗这些苕粉:烙粑粑,他老家叫老虎皮,吃起糯叽叽的;切块炒回锅肉,还可做滑肉汤!我一一试过,味道不要太好。他又差人送来十斤,吓得我再不敢夸了。一群文友去北碚采风,他也不忘从地里买上一百多斤新鲜槽上萝卜分送给大家。他跑起路来比风都快,以至于在2022年某天得知他罹患重病,我不敢相信。

他一次次婉拒我们探望他的提议,通话也绝口不提病痛。一次他微信发来一张照片,阳光正好,草坪闪光,他瘦得脱形仍坚持散步。

他声音细弱但平静,这病啊,好呢能撑几年,撑不过就很快。我默然。当年,我母亲就这个病走的……听我不作声,他又轻笑,嗨,等病好些我回乡下静养,不过没精力写东西啦。

2022年深秋,最后一次通话。他又问起我那本两年还未出版的报告文学集。早先他帮忙联系过出版社,终究阴差阳错未取得书号。他连说对不起没帮到你。

我鼻子一酸粗声道,好了!这不快出版了吗?你得来参加新书分享会哈!

言出,我俩陷入瘆人的沉默。他留给我的最后一句是:多注意身体!

不久后,一个重庆少有的落雪天,带着亲人与朋友们的哀思与惋叹,他静静地走了……

安静时回翻他的朋友圈,最早一条是2013年10月5日转帖《这个城市叫重庆》,他感叹:重庆是一座很美很厚重的城市。2022年仅两条信息,一条是重庆作家网刊发他的乡村振兴作品《大山苍莽》。一次通话他告诉我,写这稿时腰好疼,他拿枕头抵住腰部写完的。他以为患了腰椎间盘突出。另一条即最后一条发于2022年3月21日深夜,三张图,配文简洁:老毛送的三角梅。

“老毛”应是毛相林。米帅说过,采访后他们成了朋友,毛相林送他一株三角梅,他小心地养在家里。看图片,那时三角梅尚未开花但叶片青翠,想必到花季定是满庭芳菲。如今那三角梅怎样了?

今夜,忽然想写点什么。与米帅有关。

电脑里响着背景音乐,是支教老师梁俊与山娃们合唱的《苔》: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

(工作单位:重庆市公安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