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妈妈菜

版次:006    2023年10月21日

□吴洛加

前天与北京的老张通电话。他是我发小,在家排行老二,乳名“二娃”,大学毕业后留在了京城。尽管几十年前就拿了北京户口本,却依然满口乡音。人老话多,说着说着聊起了儿时事。二娃告诉我,他又梦见母亲了,拴着打着补丁的围裙在雾气朦胧的厨房忙碌,为家人准备年夜饭。尽管北京美食众多,但二娃说他最喜欢的绝对是妈妈亲手做的饭菜:“老吴你晓得的,我妈做的烧白、鲊肉、回锅肉,当年街坊邻居哪个不竖大拇指!唉,现在永远也吃不到了啊……”老张在电话那头有些哽咽。他母亲前年90岁仙逝,去天堂与二娃父亲会合了。我理解作为儿子对母亲的那份感情,一时不知如何安慰他才好。

我与二娃家门挨门,儿时常溜去他家厮混,没少品尝张妈做的饭菜。记得有一年除夕,张妈刚从油锅里捞出炸得金黄焦脆的酥肉,我和二娃便急急各抓一坨塞进嘴里转身就跑,张妈举起漏勺作恐吓状:“你两个猴儿未必饿死投的胎吗?慢点吃,小心噎着!”

张妈在我们那条街以厨房巧手著称,擅长各种家常菜,尤以咸菜烧白远近闻名。她曾向众邻分享过独门秘诀:五花肉煮熟后用牙签在表皮戳眼,趁热抹三遍红糖汁;盐菜一定要先加油炒香,里面最好加上几颗剁碎的泡红辣椒……张妈猛火蒸烧白,散发出与众不同的香气,行人路过她家,忍不住猛吸几口空气:“哇,好香!”说起母亲的烹调手艺,二娃语气充满了自豪与幸福。他中年后身体发福,医生嘱其严控进食肥肉,但每年春节回重庆探亲,见到母亲做的烧白,这厮便把医嘱丢到了爪哇国,不管不顾敞开肚儿吃个尽兴。母亲最懂娃儿心,二娃结束假期回京,妈妈总会蒸好两大碗烧白放进他行囊,如是坚持了几十年。最后一次告诉他:“二娃啊,妈眼睛花了,手抖,切不动肉了,厚了薄了你将就点吃嘛……”谈起这些往事,我仿佛看见电话那头老张眼眶闪烁的点点泪光。

是啊,天下饭菜,最好莫过于妈妈亲手做,其中蕴含的那份爱那份情,是顶级的厨师也无法企及的境界,它与食材贵贱、烹术高低并无多大关系。在重庆,人们把这种出自家庭饱含亲情的菜肴昵称为“妈妈菜”。也有叫“外婆菜”的,意思相同。当然这儿所指“妈妈”或者“外婆”乃泛指,大家都懂。在家人眼中,有“妈妈菜”的餐桌,永远洋溢着天下最勾人魂魄的温馨。

在我们生于斯长于斯的这座城市,像张二娃母亲一样擅长“妈妈菜”的主妇数不胜数,她们张扬着勤劳、善良和聪慧。今年春节,街坊邻居们从四面八方返回老街吃团圆饭,酒酣耳热之际,回忆起几十年前的锅碗瓢盆事,一个个如数家珍感慨不已——

老赵:那时街上很多人家烧柴灶,炒完菜后我妈会在熄了明火的柴灰堆中埋进两三个红苕,烤熟后火钳拈出,吹掉柴灰,红苕表皮焦香,内瓤又软又面,甜得流糖水,捧在手上烫得双脚跳,硬是百吃不厌。

陈姐接过话头:我外婆最拿手的是做醪糟、豆腐乳、水豆豉,到了冬天还会做很多胡萝卜旋儿。选择粗细匀称的胡萝卜,两面均匀切上花刀,那胡萝卜便像可以跳舞的弹簧,好看得很。用麻绳拴了吊在屋檐下风干,吃时拌上红油辣椒、白糖和香醋,香辣中透出甘甜,嚼在嘴里嘎嘣脆。

李二妹说她最难忘的是跟随爸妈到乡间踏青,采摘一种名叫“清明菜”的野菜,妈妈将其洗净后切碎,与面粉调成羹糊,锅内放少许菜油,煎出黄黄的、香喷喷的清明粑,家里娃儿一个个吃得肚儿鼓起像青蛙。

人世间,离我们舌尖最近的永远是妈妈菜。它植根民间,无宗无派,或自家独创,或先辈传承,各有其美,烙有鲜明的家庭印记,翻遍菜谱难见记载。酒楼饭馆也吃不着,但它却是中国饮食中最伟大的存在。妈妈菜就地取材,不事雕琢,即便一碗香辣芋头鲊,抑或一盘加水豆豉调味的爽口菜,散发着的家的味道让人如痴如醉,此生上瘾。妈妈菜虽然平凡,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滋养了全家老少,即便身在远方,只要母亲呼唤,心儿便会昼夜不舍加快回家。我其实真的羡慕我那发小,他曾经幸福了半辈子,年年有妈妈亲手做的烧白陪伴,人在异乡不寂寞。一碗烧白让天涯变为咫尺,思乡思亲之情便有了寄托。世间纵然关山阻隔,妈妈菜的魅力却能穿越时空,直达家人心底那最柔软处。丰腴甘肥苦辣酸甜,烟火中升腾飞扬的人间真情,紧紧包裹着我们,心连心手牵手走向地老天荒。

(作者系重庆美食文化发展研究会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