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11 2023年10月23日
□谭鑫
年幼时,我曾从母亲锁在大橱里的呢绒大衣里,偷拿了20块钱。
在20块钱还没来得及全部变成零食之前,母亲就从我厌食的情绪中发现了端倪,然后顺藤摸瓜,闪电破案。
“小时偷针,长大偷金。”看过《增广贤文》的奶奶郑重地说。
“家里伙食开得不好吗?小小年纪怎么不学好?”在外工作的父亲严肃地问。
“我们家不养‘偷儿’,你给我滚出去!”母亲气愤地朝门外一指。
乡村的天黑得早,我往窗外望去,村野已经起雾,白鹤也已回窝……我关上门,边往外走边想,难道今夜我要在屋外住一宿?脚步迟疑着缓缓挪动,还没想好落脚点,母亲的声音再次从背后传来:“滚远点!想好了再回来!”
“滚就滚!”我想起不远处邻居家有个大草垛,平日里能防风又能躲雨,姑且算作栖身之所吧。第一次被赶出家门,我心中竟然有种不合时宜的江湖豪情:林冲不也曾流落风雪山神庙吗?好男儿不都是四海为家吗?
当夜色逐渐围拢,将我的眼睛和心思淹没,我的江湖气概开始有些底气不足,志怪传说、异事诡谈轮播一般涌上心头,我这才开始体会到夜的厮磨。
我索性闭上眼睛,学母亲“眼不见为净”,可邻居家看电视的声音却清晰地钻进了我的耳朵。估算一下时间,今晚正是某部武侠片的大结局,我却以这样一种毫无侠气的方式错过了,心中有种淡淡的失落。
耳朵猜测着剧情,心头默数着时间,我在村庄的角落里,融入毫不起眼的夜色。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在一阵清冷的月光中醒来,四下静寂,连风也停止了追逐。我从身上扯下几根稻草,开始怀念被窝的温度,揣度起浪子回头的可能性。
突然,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我赶紧趴在草垛后面,朝声源处望去,一个陌生的人影从前方的田埂处走来,借着浅淡的月光,我发现他手里拿着扁担和口袋,最终却在邻居家的鸡圈旁站定,俯身张望……
“小时偷针,长大偷金……”
“小小年纪怎么不学好?”
家人的话突然在我心头响起,眼前这个人的身份不言而喻。如果我在歪路上走下去,眼前的这个人可能就是我的未来……
呆立半晌,我鼓起勇气大喊一声:“哪个?”
那人一惊,扁担落地的声音打破了夜的宁静,他顾不得收拾,拔腿就跑。
我也拔腿就跑,朝着家的方向,在大门前喘着粗气,叫了一声:“妈……”
灯应声而亮,门应声而开。
对于母亲而言,这也是最漫长的一夜。
长大后,觉得重庆到长沙的路并不远,坐火车不过一个长夜。
这样的长夜,我学生时代来回的次数,双手数不过来。第一次经历这样的长夜,是和父亲一起,那也是我学生时代唯一一次不是独行的长夜。
刚经历过高考失利的我,踏上通往长沙的火车,如同走在发配边疆的路上;十几个小时的硬座,父亲扮演的角色,不是狱卒,而是送行者。
父亲的性格如山,只会在我犯错时话不嫌多,平常一向沉默是金。而对于我即将到达的长沙和大学,父亲和我一样崭新,也没有过往的经验相授。
这个20世纪80年代毕业的理科生纵然有千言万语涌上心头,最后也只是以一句“好好学习,努力争取”完成了叮嘱。
我点点头,第一次开始为自己的未来担忧。
我的人生就像这列正向前飞奔的火车,思绪已按捺不住,时间也无计可施。
过去像窗外的风景一样在脑海里倒退;未来也像窗外的风景一样在我眼前陌生。我和父亲并坐窗前,无心睡眠,偶尔对视,时间仿佛车厢内的灯光静止不动,又宛如夜色的倒影细水长流。
这注定是个漫长的一夜。父亲的白发或许由此夜生长。
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再次乘坐这次列车,也总有一天,我会用和父亲一般深锁的眉头、和父亲一样雷同的沉默,去解锁父亲没有开口的言说以及更多。
(作者系重庆市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