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门口,水下的乡愁

版次:011    2023年10月25日

□梁晓丽

初见南门口,是被父亲背在背上。

那时我才三岁,在去幼儿园的路上,右脚踩偏了一块活动的青石导致骨折。一周下来,父亲背着我在镇上到处求医,脚依旧发肿,后经姑奶介绍,来到了县城医治。那是冬天,天空灰蒙蒙的,父亲背着我看完医生后走在街上,由于脚疼,我一直在父亲的背上哼。“晓丽,爸爸带你去南门口看船。”听说看船,我一下精神了起来,脚上的疼也减了一半。

父亲背着我来到了一坡大梯子上,我从来没见过这么长的石梯,比我们家屋后那条接到山那边的古道宽很多、长很多。石梯上有提着尼龙口袋、背着铺盖卷上上下下的陌生面孔,还有烫着卷发、穿着喇叭裤的摩登女郎,以及石梯两边的铺子。在一棵碗口粗的黄葛树下,一个穿着花布袄的姐姐格外引人注目,她有一双大眼睛,紧盯着来往的行人。

“呜——”拉得老长的声音划破喧闹嘈杂的码头。

“晓丽,快看,轮船。”父亲大声说道,晶莹的汗珠爬满他的后脑勺。

顺着父亲手指的方向,我看到了宽阔的水面,像房子一样浮在水面上的东西,一只挨着一只停靠在岸边,就像乡下的院落。那应该就是父亲口中的轮船了。

“哇——那个房子可以在水中动。”我尖叫出声,要不是在父亲的背上,一定会蹦起老高。

正当高兴时,几颗豆大的雨点砸得我额头生疼。“不好,下雨了。”父亲大声说道。

说完,他背着我三步并两步走到了黄葛树下,大姐姐一手捧一束黄色的花,一手拿一把黑色的大伞。父亲站在姐姐身旁,花的香味扑鼻而入,我深呼吸,恨不得把所有的香味都吸进鼻孔里,眼睛也紧盯着大姐姐手上的腊梅花。一旁的大姐姐像是感受到了我的目光,她看了我一眼,掐断一截枝丫,并递给了我。

“小妹妹,这是腊梅花,送你一枝。”随后又对父亲说,她是北山关口的,她们那里家家屋前屋后都种有腊梅花,这个时候腊梅花的香味可以飘十里。

父亲连忙和这个姐姐道了谢。我拿着花,爱不释手,放在鼻子下反复闻,高兴极了。

雨渐渐大了,来躲雨的人也多了起来,能容纳十多人的黄葛树下开始变得拥挤。

“南梅——”从梯子上传来声音,一个穿着绿军装打着青布伞的高个子向我们走来。“哥——”大姐姐大声喊道。她又对父亲说,“叔叔,这把伞借给你们打。”

“不用,我们等雨小了再走。”“拿去嘛!我叫南梅,罐头厂的工人。”说完将长黑伞塞到父亲手头,一头扎进他哥的伞里,兄妹俩快步消失在人群里。

父亲把伞拿在手中看了又看,黑色的木柄上有个孔,穿了一截麻绳子。他往上一推,伞就像一朵花开在了我们头上。我伏在父亲的背上,感觉天空暗了下来,听着伞上嘁嘁喳喳的雨声,第一次感觉下雨天多美好,脚上的疼也早被忘了。

第二天,父亲带着长柄伞一路问到了罐头厂门口,可从早上等到天快黑了也没见到大姐姐。后来,一个好心的叔叔问父亲干什么,在父亲说明了来意后,将伞寄放在了门卫室。

父亲回来一直担心那把伞大姐姐收到没,他还说要记得人家的好,有借有还,再借不难。三岁的我似懂非懂,但大姐姐扑闪的双眼却住在了我的心上。

我的脚在那个冬天被治好,而南门口,我却再没有去过。

长大后,我求学,南下打工,要么坐汽车,要么坐火车,南门口渐渐被我忘记。多年后,当我回到了平湖,在这座城安顿下来,有一天与朋友漫步在北山,朋友说这里是曾经的南门口。放眼望去,我却再也找不到记忆深处,那个人来人往、喧闹嘈杂的码头了。朋友说它随老城和记忆被淹没在了水下面,而青石城墙载着千古岁月被移去了南滨路,在那里重生。

我去了在南滨重生的古城墙,在青石坝上来回行走,使尽全身力气也推不动上百斤重的南大门,看着斑驳风化的岩石,不禁感触连连。

在城郊的小岩村狮子头,“南梅庄园”映入眼帘。长长的林荫道上,草木葳蕤,女庄主温婉儒雅,长卷发散落在胸前,一双深邃的眼睛,像混血儿,让我觉得既亲切又似曾相识。当她向我们介绍,她叫南梅时,我的心颤抖了一下。

在梅园,我们隔桌而谈,我讲了当年的故事,她如梦初醒。

“你是那个背在背上的小女孩?”“是的。”我父亲常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感谢你的那枝梅花,它曾经温暖过我的童年,还有那把伞,让我们在风雨中可以行走……

我想,我一定要带父亲来南梅园,来看看南梅,看看南梅姐心中的南门口。这次是我们开车载他来,不再是他背着我。

(作者系重庆市万州区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