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11 2023年10月26日
□李晓
前不久,我从老家村子里那个微信群退出来了。我徐徐吐出一口气。
3年前,在城里的几个老乡建起了一个微信群。起初,微信群里很是热闹,如老家山林里飞来飞去的麻雀,整天叽叽喳喳的。遇到节日,或某老乡家办喜事,群里便接连发红包,随即便有此起彼伏的感谢声,有刚从卫生间出来没抢到红包的老乡,说上一声“错过好几个亿了”。
有天,一个群里平时潜水的老板,突然抛出一个红包,我刚好在,便抢了,顿时吓得腿软,点开红包一看,是200元。那人发送的是群里每人200元的平均包,群里乡人纷纷大赞,大气啊,老板,老板,发大财!
自从老板发送这个红包后,群里老乡们便很少发红包了,老乡们似乎对在群里抢一毛两毛钱的红包感觉不好意思了。其实这正符合我对微信群的看法,整天盯着手机,在群里做一个话痨,实在是耗费元气。
我是一个特别看重乡情的人。我还一直固执地认为,在钢筋水泥的城市森林,一个人是无法把灵魂的根须扎在这里的,传统意义上的故乡,它应该在乡土大地。故乡,是诞生生命的血地,是祖先们气息缭绕的地方。从猿到人的第一次直立行走,那里是莽莽苍苍的森林,也便注定了人类的基因,是飘荡在广袤的大地之上。
在城里,也时常涌动着乡愁,胃与灵魂,有时还真得靠老家食物与风物喂养灌溉。但后来,我发现乡愁里有一些虚假尴尬的东西在注入。
这些轻飘飘的乡愁,在遭遇了乡人们的现实后被打败。比如建了微信群后,三天两日,便有某某老乡家老翁举办寿辰宴席,某某老乡家喜得孙子孙女百日宴,某某老乡家在城里搬迁新居喜宴,后来甚至有老乡50岁、55岁、60岁生日,也要举办一次宴席。当然这些宴席,也不是白吃的,要随一份礼金。凡是看到微信群里乡人发布的邀请信息后,我大多去参加了。乡人们在群里发布消息时,还披上一层温情脉脉的面纱,比如什么共同分享生日喜悦,什么一起见证新婚庆典之类的。
有一次,一个乡人60岁生日宴席,我去收礼处,竟然排起了长队等着送礼金,收礼处有4个人,一个人写字,一个人发红包,一个人装烟,一个人维持秩序。那天的宴席,据说办了70多桌。
有一个月,我接连出席了11家乡人举办的宴席。我开始感到心堵。我发现,乡人们这样争先恐后举办宴席,有攀比,有炫耀,有抢着机会回收礼金的急迫。
老乡微信群里,有来城里定居的乡人,也有留守在村里和散布四方的乡人。建群之初,有几个刚学会使用微信的乡人每天晨昏之间就在群里道上一声早上好中午好下午好晚上好,还发送各种微信表情,起初还觉得乡情温暖,后来感觉有些腻味了。有几个深夜睡不着觉的乡人,半夜三更还在微信群里嚷嚷不停。
有一次,我在微信群里委婉地表达,发送信息最好不要无休无止。一个凌晨发送早上好的乡人迅速回复,哎呀,不要以为你有文化嘛。我忍了,没回复他。
今年秋天,一个从上海返回的乡人,邀请我一同回老家村子,他要为老家建一个养老服务中心捐款20万元。我听说后,大为感动,准备喊本地报社记者一同前往村子里搞个新闻报道,这个老乡摆摆手说,不用了。回村捐款后,这个上海老乡准备在城里宴请村里老乡们一起吃个饭,让我帮忙在微信群里发个通知。于是我在群里发布了消息,群里老乡大赞这个上海老乡的慷慨。
那天在城里,上海老乡办了20多桌高标准宴席,他之前便吩咐过餐厅老板,把你们最好的菜最好的酒都安排上,让我的老乡们吃好喝好。老乡们喝得兴高采烈,吃得饱嗝声声。
老乡们在微信群里再次兴奋起来,他们赞叹着感叹着,毫不吝惜地为上海老乡叫好。“你们看,村子里要是多几个这样对村里有杰出贡献的人就好了,比那些发表一点文章就沾沾自喜的人强多了。”微信里突然迸出的这句话让我一惊。发这段话的人,是村子里一个退休的村干部。
我明显感到他这话是针对我的。想起有一年,这个乡人以为我这个小文人在城里本事大,于是托我去为村里修建基础设施争取一笔项目资金。出于爱惜自己虚荣的羽毛,也确实是想为老家做一点实事,而不是只用孱弱的文字歌颂一下老家村子的稻谷玉米大豆,我找到一位在城里某单位工作的官员朋友,那人与我谈论了一会儿苏东坡的诗词后,对我果断表态,一切都按政策与原则进行,你老家村子的事,对不起,我办不到。我灰溜溜地掩门而去,听见那官员朋友传来的声音,下次我们接着谈苏东坡啊。
我没有在老乡微信群里回复那乡人,静悄悄地退群了。从此以后,我要像老家深山里的古墓一样沉默,我要把对故土的感情,藏在心里土壤的最深处,而不是微信群里,让我这样陷入灵魂的干枯。
(作者系重庆万州区五桥街道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