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华

一

闻味识案

2021年10月中旬，一天，南岸区公安分局食药环支队副支队长蔡飞得到群众举报，说南岸区一家大型物流市场内存放了一批货物，奇臭无比，怀疑是有毒有害食品。他马上与支队民警雷朦赶去查看。

物流市场内人流如织车水马龙。他俩绕过一堵院墙来到一处偏僻角落，不见人影，只见上百个蓝色大塑料桶搁在地上，桶里全是鲜竹笋泡在不明液体里，极似二氧化硫的强刺激性气味熏得人恶心想吐。“有问题，先查明货主是谁！”

次日，他们和南岸区市场监管局的人一起赶去存放货物的地方。现场还是没有人。区市场监管局的人说：“这是添加了过量的食品保鲜剂焦亚硫酸钠。”

“这还能吃吗？”蔡飞惊呆了。按照国家规定，为给食品保鲜，可以添加一定数量的保鲜剂，但添加多少是有明确规定的。这批货明显高于正常添加标准，如果长期食用必定严重危害身体健康。

调取物流市场监控、去物管公司走访调查后，得知这批货的主人叫孙世明。50多岁的孙世明在几公里外的冻库租赁门市专营冻货，前不久向市场物管公司缴纳了存储费。物管并没过问他存的是什么货。

食药环支队联合区市场监管局对这些竹笋进行抽检，结果二氧化硫含量超出国家规定标准20多倍。

清鲜脆嫩的竹笋是重庆人喜爱的食品之一，烹饪方法花样纷呈：煎炒、红烧、炖汤、火锅……照孙世明这出货量，那竹笋得进了多少人的肠胃？

“行政处罚肯定没问题。就是罚款嘛。”区市场监管局的人说。

“罚款就算了？”蔡飞紧皱眉头。如果犯罪成本如此之低，那国家最新《食品安全法》不就成了一纸空文？《中华人民共和国食品安全法》是2015年修订后颁布实施。

在实际操作中，前几年渝东北警方依据新《食品安全法》打击过用工业硫磺熏蒸干竹笋保鲜的犯罪嫌疑人。但过量添加二氧化硫浸泡鲜竹笋保鲜的，目前尚无刑事立案的先例。可在鲜竹笋中过量添加二氧化硫，在体内累积到一定程度极易致癌。

无可否认，在经济社会高速发展的今天，的确存在着法律与现实之间的盲区。比如明知构成社会危害却缺乏打击的量化标准——如果添加的是国家完全禁用的福尔马林，问题就简单得多，只要添加了，无论添加多少都构成犯罪。而二氧化硫属于国家准许使用的食品添加剂，只有超标准使用才构成犯罪。可到底超标多少才构成犯罪？“长期服用”，何为“长期”？

在听取分局食药环支队汇报后，市公安局打假总队认为问题严重，事不宜迟，他们高度支持一查到底，并指导说应先查清孙世明的鲜竹笋销售量到底多大。

二

法无定则

冻库也是个熙熙攘攘的经营场所。孙世明的门市夹在一排门面中间，两口子一个接待进店买笋的顾客，一个吩咐帮工将鲜竹笋倒进大池子里，往池子里倒入清水，使劲搅动，放水，又注水，搅动，如此反复两三次后，捞出竹笋，切片装袋。

忙着招徕顾客、收钱、出货的孙世明几个根本没发现，一台微型摄像机正透过不远处一辆挂民用牌照的“皮卡”车窗对准了他们。

雷朦端起摄像机拍摄，蔡飞在后座仔细观察。看着顾客进进出出，他仿佛看见那些鲜竹笋被烹制成菜肴端上了餐馆、家庭的餐桌……

回去后，蔡飞带着支队民警柯巍赶去南岸区检察院。这次，精通法律的检察官没了底：这起新型案件没有明确认定标准，没有相关判例，连该委托哪个机构进行鉴定都不清楚。检察官的眉毛都快拧成问号了。

蔡飞恨不能伸手掰直检察官脸上的“问号”，可他自己心里的“问号”又如何消解？如果立刑事案件，对嫌疑人采取强制措施，一旦证据不充分无法提起公诉，承办民警以及责任领导的努力不但付诸东流，还要承担错误执法责任。

好几个辗转反侧的夜晚，蔡飞想了许多：自己的过往、自己的选择、自己对于这份职业的情感与理解……他决定，谨慎求证，大胆破题，寻找有司法鉴定资质的机构进行鉴定。

三

鉴定有道

蔡飞带雷朦扮成顾客，去孙世明门市里买了些袋装竹笋拿去区市场监管局抽检。

经初查，食药环支队掌握了大量证据。报请分局签批，支队以涉嫌生产销售有毒有害食品罪对孙世明夫妇立案侦查。

2021年12月6日，蔡飞等民警联合区市场监管局人员查扣了孙世明门市里全部货品并一一抽检，接着带孙世明去物流市场的存货点，对储藏的货品也全部扣押。孙世明翻着白眼叫屈：“国家哪条规定不能加保鲜剂哟？加点保鲜剂有啥不得了，清水洗洗不一样吃得上好？”

蔡飞差点被气笑了：“照你这么狡辩，还有‘超标’添加一说吗？”

万幸的是，由于食药环支队及时介入侦，孙世明出售鲜竹笋的时间不算长，流入市场量得到有效控制，大多数货品已被扣住。接下来，该由哪个机构来出具专业鉴定结论？

一组民警顺着孙世明的进货渠道追到宜宾竹海，孙世明的供货商老王一听赶紧摇头：“我卖给他竹笋，又没喊他乱添加，不关我事哈！”

蔡飞等人四处了解，得知某大学的农业农村部农产品储藏保鲜质量安全风险评估实验室，这是一家响当当的国家级专业鉴定机构。他立即指派柯巍拿着区市场监管局的抽检报告赶去该大学所在地。

评估实验室专家仔细看了抽检报告，表示同意出具食品安全风险评估报告。2022年3月2日，评估实验室出具书面意见：孙世明销售的鲜竹笋属二氧化硫严重超限量值的禁止生产经营的食品，人长期或大量食用，足以造成严重食物中毒事故或其他食源性疾病。收到鉴定报告，全支队吃了定心丸：这下嫌疑人可脱不了手了！

接着，食药环支队依照法定程序将案件移送南岸区检察院，再到南岸区法院，一切就绪等着开庭审理了。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四

竹笋可口

孙世明的律师质疑：该大学下属这所机构是专业的国家级的，可是他们有从事司法鉴定并出具鉴定报告的资质吗？目前这份鉴定报告有法律效力吗？

偏偏这家机构没有办理执业证件。检察官焦麻了，法官也焦麻了。食药环支队内部也出现两种声音：反对起诉、支持起诉。两派人数几乎一半对一半。

反对派出言犀利：办案子不讲情怀讲证据！你们可以说服我们，可你们怎么说服检察官和法官？孙世明的行为是否犯罪由谁来认定？如果没有合法机构出具鉴定结论，那只能退而求其次给予行政处罚。

支持派毫不相让：我们怎么不讲证据了？没有判例就不能判不敢判吗？如此大量超标添加有毒有害物质还不叫犯罪，那要加多少才算犯罪？你家老人小孩不吃竹笋吗？你自己不吃竹笋吗？

针尖对麦芒不可开交之际，蔡飞开口了。是，我也有趋利避害的本能，可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有人赚黑心钱，我们就是要敢为人先，冒着执法风险也要管。竹笋是重庆市民喜欢的食品，如此高剂量添加，难道我们食药环民警不管？

“有啥好争的？继续找证据！找区农业农村委员会了解咨询、上网查询农业农村部文件规定，一定想办法找到法律依据！”一直沉默的支队长罗翔斩钉截铁。

终于，经过多方查询，通过农业农村部《关于新增农产品质量安全风险评估实验室及实验站的通知》中公布的已建实验室和实验站资料，再与之前文件中公布的资料比对后得出结论：西南大学农业农村部农产品储存保鲜质量安全风险实验评估室一直保有鉴定资格。也就是说，完全能够确定这份鉴定报告具有法律效力！

一波三折后，案件尘埃落定，犯罪嫌疑人孙世明被送上法庭。南岸区法院审理认为：孙世明的行为构成销售不符合安全标准的食品罪，鉴于其坦白交代及有悔罪表现等综合因素，2022年12月28日，南岸区法院对孙世明判处有期徒刑一年、缓刑一年，并处罚金七万元，对涉案的四万多斤方竹笋予以没收，禁止孙世明在缓刑考验期间从事食品生产、销售及相关活动。

“今天好凉快……”晚上，罗翔一眼看见蔡飞路过门口，忙大声招呼：“喂，分局门口那家老火锅，吃了再回去吧？”

“今天烫鲜竹笋不？”知道罗翔喜欢烫竹笋，蔡飞便打趣。

“当然烫！我们打击食药品领域不法行为，就是为了让家家户户能放心吃喝！”

“好，你请客，我买单！”蔡飞笑出声来。

“二位领导，我搭个偏偏可以不哦？”雷朦一听有火锅，马上蹭过来。

“要不，我也陪同就餐？”柯巍涎着脸跟上。

“算了今天不留你们了，加班这么多天，赶紧回去陪媳妇吧！”罗翔狡黠一笑。

（文中除民警外其余人皆化名）

（工作单位：重庆市公安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