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云往来

版次:007    2023年10月28日

□李晓

半夜了,我和刘哥趴在楼顶护栏,紧张地望着楼下斜对面窗户里的灯光亮起。此时,雾气弥漫,吸上一口,感觉凉到了肺腑。

楼下窗户灯影里,是刘哥那半夜起床窸窸窣窣的母亲。母亲今年82岁了,3年前,刘哥的父亲去世,就剩下刘哥的母亲在这房子里独居。房子和人一样,也进入老迈之年,有天我经过那老房子下面,发现簌簌而落如头屑一样的墙灰。

刘哥父亲走了以后,刘哥多次请母亲来自家一起生活,执拗的母亲拒绝了。母亲一辈子就是好强性格,她说还是住在老房子里好,老房子里有老头子的气息,老房子里有一口如古董一样伫立的泡菜坛子,老房子四周还有随时可以下楼去聊上一半天的老邻居。

但老母亲一个人住在老房子里,总让刘哥心里放不下。还有一件事让刘哥揪心。母亲有次出门,从马路这头走到那头,竟忘了回家的路,后来还是一个老街坊送母亲回了家。刘哥知道,这是母亲失忆的前兆。特别是母亲夜里睡眠极少,常常深更半夜起床,有时就坐在黑夜里怔怔发呆,或者翻看家里老影簿喃喃自语。晚年的母亲喜欢安静,有时对前去探望的刘哥也不耐烦,嚷嚷着“你出去,你出去,我一个人生活挺好”。刘哥不放心,有时深夜还给我打电话,让我陪他去母亲家住的老房子楼顶,关注一下夜里母亲的动向,一旦母亲有个意外,我也好帮帮他。有好几次,刘哥老母亲深夜起床出门,去街巷里走动。刘哥叫上我去陪伴,他是把我这个朋友当家里人一样看待了。我很感动于刘哥对我的这份信任乃至依赖。我们相互温暖慰藉着,给苍白人世一丝红润,虽然他看起来是一个强大的人。

人到中年,天风凛冽中,往前车水马龙的景象不见了,还能够在深夜给你打电话去陪一陪的人,更是凤毛麟角。刘哥,是我交往了快30年的文友。在当年县城小文坛,刘哥是一个才华横溢的人,不到30岁就出版了3本小说集。但刘哥这个人,锋芒毕露,特别是说话有毒。他在一些文艺圈的聚会上,常常毫不客气指出一些自我感觉颇好作家作品的缺陷毛病,有时让对方尴尬得下不了台。刘哥是很多文人卡在喉咙里的一根刺。

文人间的交往,很注意分寸,但真是不好掌握这分寸。正如孙犁所说,文人宜散不宜聚。一个作家作品写好了,有人就拿他人品说事,你人品好,又说你作品不过硬。

刘哥直率不羁的性格,与我优柔寡断的脾性正好形成互补。我喜欢表扬,有时也带着轻微的恭维。文人之间的恭维,其实也有不少虚伪的成分,但这样的话说出来后,可以缓解一些幽微的情绪。这些年我和刘哥一路交往下来,成了本城文人之间交往的一个典范。

刘哥过了40岁后,就罢笔不写了。他对我感叹,江郎才尽了。

岁月收敛着刘哥的锋芒,他变得平和起来,他也和文艺圈子里的人断了往来。刘哥偶尔看看我写作与发表的文字,但极少表扬,也不批评。写作是寂寞的,是从心里那个黑洞里吐出丝来。有时我也对刘哥的表扬与肯定嗷嗷待哺。

刘哥对我很少表扬,我后来明白了他的用心,他是让我保持人间清醒,你自己喜欢的事,就坚持着做下去。

这些年我一路走过来,表面上看,似乎没啥波澜,但心中其实转动着一架生活的沉沉老石磨,其间碾磨出的五味俱全,只有自己能够尝透。经历过命运的碾压,才懂得时间赋予的慈悲。这种慈悲体现在,我对生活显得包容起来,在地球上飘来飘去的每个人都不容易。

刘哥的父亲去世后,我陪他在灵堂守了3个夜晚,直到把老人家送往墓地安葬,那几天我乌青的眼袋深垂。记得从墓地下山回城的路上,刘哥突然拉住我的手说:“从今以后,我们就是兄弟了。”我顿觉惊讶,他是第一次对我说出这么深情的话来,让我一时难以适应。但我看他的表情,又是诚恳认真的。

刘哥的父亲去世一年后,我的父亲也远行去了白云间,刘哥陪我安葬了父亲。下山时,我才明白一个人失去了父亲,真的有一种成了孤儿的荒芜之感,人在脆弱时,特别需要一种情感的补给与介入。

我去过几次刘哥的故乡,那是离城120多公里外的深山,苍苍古树如海浪淹没着的青瓦民房,就是他的乡下老宅。老宅不远处,有一棵如老僧入定的巨大古杉,树冠如云,龙骨虬枝,据说树龄已有500多年。我和刘哥站在树前,一时沉默无语。我们都明白,人大多活不赢一棵树。

有刘哥这样的朋友,宛如天上云卷云舒的往来,也算是命运对我的一种赏赐。

(作者系重庆市万州区五桥街道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