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11 2023年11月02日
□李晓
青草萋萋中,有风吹过,泛起绿浪。不知谁把一头老水牛牵到此地,老水牛的目光与我对望,我埋下头,不敢与它对视,它的目光幽深似井,我怕把自己陷入。
这是城郊的一大片土地,两年前,这个村庄的土地因为城市化进程被征地拆迁,农人们按照货币安置在城里买房居住。以前我常去那个村子转悠,认识一些村人,而今偶尔在街上遇见他们,村人们同我热情地打招呼,几个特熟悉的村人,还邀请我去他们家中做客。我去过老傅家,今年64岁的老傅是一个地道农人,大半辈子就像蚯蚓一样,在土里蠕动翻滚。老傅进城以后,很不习惯城里的生活,在他城里房子里,还堆放着镰刀、砍刀、锄头、簸箕等农具。这些农具果真派上了用场,那些拆迁的土地,暂时还没得到开发,老傅觉得土地不能闲着啊,他就和几个村人悄悄去寻得小块土地种了蔬菜瓜果,菠菜、芹菜、大白菜、茄子、辣椒、西红柿、南瓜、冬瓜、红薯,这些蔬菜瓜果,老傅从不用农药化肥,就用草木灰有机肥。老傅家根本吃不完,他就把地里收来的蔬菜一一送到城里老乡家,我也成了他的“老乡”。
有一天,我问老傅,我也不是你村子里的人,为啥要送我菜?老傅嘿嘿嘿笑起来,他对我说,我看你的样子,也是一个农民。老傅的话令我大为感动。对照自己的神情,发现也确实如此。走在马路上,总倾斜着身子给人谦卑地让路,这和一个农人深入稻田去拔除稗子,倾斜着肩膀退步是一样的姿势。或许老傅还认为,我在城里照他们村人的话说就是爬格子,一个字一个字地敲打,一个一个字地排列,也像一粒一粒大米一样,是从我灵魂的稻田里长出来的。这是我进城这么多年以来,一个农人对我的最好肯定。
我喜欢散步,城里马路上车轮滚滚里卷起的尾气重,我就邀约老傅他们几个村人去那片休眠的土地上走走看看。
有一次,我和老傅他们踏着雨后泥泞,来到一个村人过去老宅前的土地上,杂草疯长中,一个遗弃的老石磨上生满了厚厚青苔,那村人俯下身子,朝老石磨深深叩首,村人擦拭着眼里泪水,他告诉我,这架老石磨是石匠父亲生前打制的。一架在屋檐下咿咿呀呀转动的老石磨,也转动着一家人的日子。石匠父亲,在67岁那年就患癌去世,安息于这片土地。还有那些魂归这片土地的村人,他们一辈子伺候着土地,丰厚土地也养育着人,但耕耘之人在阡陌旷野的风中,影子被风吹得歪歪斜斜,身子被风霜雨雪啃噬得越来越单薄,到最后,被土地拥入怀中。
一天,我和老傅他们坐在那片土地的高坡上,我们陷入一阵沉默。风吹来,掀动着老傅头顶几根稀疏的白发,老傅感叹说,这些土地,过不了多久就要建起高楼,这阵子的村上土地,好比一个产妇,是暂时得到休息了。另一个村人说,村子里土地上的那些记忆,在脑子里永远忘不了,进城以后做梦,梦里一幕一幕闪现的,还是这老家土地上的情景。
我理解一个农人与土地的交情。看台湾摄影师阮义忠的摄影集《人与土地》,会涌起最浓的乡愁。灰蒙蒙的照片里,流动着乳白色的雾,照片里大多是台湾六七十年代淳朴乡村的人间烟火,是乡人们和土地的缠绵厮守。田园、山川、农舍,在老式相机的镜头里,散落在寥落视野里,一种很大的孤独,也会沉沉地落在土地上。其中有一张照片,是一群农人在收割庄稼,田坎边坐着一群整齐的小孩,蓝幽幽的眼睛望着他们的父母亲人,在庄稼地里匍匐着的身影。等这些孩子长大了,父辈们就会把土地作为遗产郑重地托付给他们,有的要离开故乡,去城市里闯荡生活,但土地,在他们幼小的生命里已打上了胎记烙印。
老傅他们这些来到城里的村人,已不能把土地托付给后辈了,这些后辈们其实也不屑于依靠土地求生存讨生活了,他们在城市里拼打着,接受着命运的赏赐与碾压。
现在,我和老傅这些村人常来探望的这片土地,是在与农耕田园上曾经的事物难舍地道别,更涌动着心里对这片土地的恩情记忆。
(作者系重庆市万州区五桥街道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