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红村庄

版次:011    2023年11月07日

□万承毅

一个雨打芭蕉的周末,我带着女儿回到了老家——一个日渐式微的小村庄。走在淅淅沥沥的小雨中,机耕道沟壑纵横,泥浆四溅,颇为考验人。女儿走得小心翼翼,我却异常熟练。

在玉容姨家吃完午饭,天公仍是梨花带雨,一副小媳妇受了委屈的模样。我却憋不住了,叫上女儿,打上雨伞,一起去逛这个久违的村庄——我人生前16年朝夕相处的地方。

(一)

家家户户都是门窗紧闭,一些人家的屋檐下蛛网横结、尘灰满面,已是许久没有人烟。一户人家,大门虚掩,一对白发夫妇在堂屋里坐在电视机前听着雨声打着瞌睡。心里顿时就凄凉了起来。

我16岁之前的村庄可不是这番景象。那时,家家户户都是热热闹闹的,小孩子也很多,经常在一起玩耍,有时候还会分帮结派、拉拢“自己人”。除了常见的打水仗、摸鱼虾、搬螃蟹、捅鸟窝、粘知了、捉萤火虫、偷番茄……我们村的孩子还曾搞过像模像样的联欢晚会,节目表演、有奖竞猜、观众嘉宾……简直就是缩小版的“春晚”。

记得当年“春晚”前夕,我看见一个排练舞蹈的邻居小女孩手中的红纱巾跟我失踪的那一条一模一样,于是对她出言不逊、充满了怀疑和挑衅——她当时就翻脸了,将手中的红纱巾抛给我:“你要就拿去嘛!”然后气冲冲地走了。我坦然地将那条红纱巾拿回了家。过了几天,我在家中意外地找到了自己“失踪”的那条红纱巾,愧疚与悔恨一起涌上心头。然后,我毅然决然地将另一条红纱巾拿去还给了她,还诚恳地道了歉。二人重归于好。这段往事我至今记忆犹新。那条红纱巾,那个年代的小女孩们几乎都拥有过,正方形、粉红色,透明而梦幻。

现在,这户人家就剩下了她苍老的父母留守于此。而她嫁到异地他乡,从此与这里成了匆匆过客、最终沦为陌路。

(二)

踏着雨水继续走。一户人家屋前屋后的粉豆花开了,粉红粉红的一片,在雨里静默着。细看,那些粉豆花的花瓣大多已经“内敛”起来——这是它们谢幕前的最后一次争艳。丛丛簇簇的花托上,是或黑或绿的花籽。

记得当年,我们几个小女孩最喜欢摘粉豆花玩。首先,要摘来一根根足够茁壮的狗尾草,然后摘下十余朵粉豆花,将小喇叭状的花瓣与小太阳状的花托分开,然后把这些“长条耳环”一一穿进狗尾草的茎上,卡在“狗尾”处,最后重重叠叠的粉豆花成了一个粉红“灯笼”。用手转动狗尾草的茎,灯笼的“穗子”就飞旋起来,就像彼时彼刻我们的心。

粉豆花还能直接当耳环。当年,这户人家的漂亮女儿,在粉豆花开的时节,经常戴着“粉豆花耳环”在村里走来走去,有一种说不出的美。后来念书才知道,那种美近似于“莲步款款、佩环叮当”,虽然那垂下来的花蕊根本没有任何声音。

后来,她那年轻的厨师父亲在村里某个特色餐馆干得如火如荼,她美貌的母亲也前去帮厨,夫妻二人成了和谐默契的夫妻档。餐馆的生意越来越好、名声越来越大、南来北往的客人越来越多。随着见识增长,她的母亲对丈夫的微薄收入和勤恳老实越来越不满。一天,她母亲出门送远客就再也没有回来。

如今,厨师父亲长年外地打工,女儿也被她母亲不知何时接走了,他再也没有回来过。尽管,屋子前后的粉豆花开了一季又一季。

(三)

摘了几颗粉豆花籽继续前行。一户人家的屋檐坎,一个老妇人正端着一碗白米饭和着咸菜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她泪水蒙蒙的双眼茫然地看着雨丝与大地。

老妇人是个勇敢的养母。女儿是她从垃圾堆边捡回来的。当年她三十五六岁,自己已经有了一个10岁大的女儿。那天,她在化工厂边的庄稼地里劳作的时候听到了婴儿的哇哇啼哭,循声而去,在如山的垃圾堆前见到一个长着“粉红菊花嘴”的小女婴。于是,她不忍心若无其事地离开,将孩子捡回了家。

女婴患有兔唇。她的丈夫多次叫她把女婴悄悄甩了,她说什么也不愿意,最终犟着办了收养手续。

有了两个女儿的生活越来越困窘。家里的争吵也越来越多、越来越大。

那个渐渐长大的小女儿的“兔唇”经常被别的小孩笑话。不过,在我看来,简直像极了一朵粉嘟嘟的“菊花”,不吓人,而是特别。

妇人一直默默攒钱、加倍劳作,一门心思要给小女儿医治兔唇,最终引发了家庭大矛盾。她的丈夫、大女儿都表示不理解,经常因此跟她赌气争吵……

小女儿的粉红菊花嘴最终没有得到根治,渐渐长大,最终嫁到了更深的山里。

妇人老了,耿耿于怀的丈夫已于前年先她而去;耿耿于怀的大女儿早就嫁到重庆主城;在更远的深山里,她倾注了后半辈子心血养大的小女儿,不知多久才嘟着那粉红的嘴、回到她身边看一看她?

啊,我的村庄,我曾经的粉红村庄。

村庄里那些纷繁曲折的友情、爱情与亲情,都像秋雨中的粉豆花,逐一被雨打风吹去。

但是我却依然紧握手中的粉豆花籽,准备把它们带回家种在我的阳台,然后心怀憧憬,期待盛放的一片粉红装饰我和女儿的梦。

(作者单位:重庆市万盛经开区文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