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11 2023年11月07日
□何军林
前几天,79岁的父亲从南部县乡下的老家,辗转几百公里来重庆看我,随身还带了他自己榨的几十斤菜油。自从我在重庆安家后,每次父亲到我这里来,都是大包小包的,全是家里自产的东西。每次我都劝父亲,大老远的用不着带这么多东西,太费劲。但父亲却说,“我知道城里啥都能买到,不缺这些东西。但这些都是我自个种的养的,味道不一样啊!”
确实,父亲带来的不只是家中自产的东西,而是家的味道,是父爱的味道。不过,这次看到父亲背着几十斤菜油进门,尤其是看到他已经有些佝偻的身板,还有那张爬满皱纹的苍老面孔,我比以往更加心疼,又想老话重提劝他。
但父亲不容我开口,眨眼间已扫去舟车劳顿留下的疲惫,兴致勃勃跟我讲述他是如何榨这些菜油的,还说他自己榨的油比我们在超市买的好。望着他一脸的慈祥,以及掺杂其中的兴奋与得意,我不仅没能说出劝告的话,反而不由自主地回忆起童年时代。
我的整个童年都定格在上世纪70年代。那个年代,粮食普遍短缺,菜油更是倍加珍贵,炒菜能放两滴菜油就算相当不错了。那时生产队产的油菜籽,首先要上交国家完成任务,剩下的才分到每家每户,各家拿到公社的粮油站兑换菜油,但换回的菜油总是少得可怜。打小我就听父亲嘀咕,要是能自己榨油就好了。
我7岁那年,父亲竟然真的在家里弄出一间榨油坊。我家的手工榨油坊很简陋,仅由一个灶台、一个碾盘、一根硕大的榨槽木和一个悬空的油锤组成。
印象中每年油菜籽收割晒干后,父亲都会火急火燎地开始榨油。他把生产队分的油菜籽和我家自留地产的油菜籽全搬出来,然后开始榨油……我对榨油的过程并不感兴趣,而是期待整个榨油过程结束,收集到的那些“残油”,它能为我带来一道美食——油炸麦饼。
每次榨油前,母亲都会用石磨把一些麦子碾碎,再用筛子过滤,漏下的细面粉用来祭祀敬神用,剩下的粗面粉掺水揉成面团等着油炸。待残油出来,母亲会很大方地舀上好几大勺倒进锅里,烧开后再把一个个面饼放进去,那个香呀,还没吃着我就已经口水长流。常常,第一个油饼捞上来后,稍微凉上一会儿就会被我吞进肚子里。虽然麦面很粗糙,几乎就是麦皮麸子,而且残油也有杂质,但油炸后的那股子焦香是挡不住的,那种满嘴油浸浸的香味是抹不掉的。
记忆中,父亲的榨油坊不只是给我们自家榨油,也给亲戚家榨油,有时还给周围邻里榨油。但不管是给哪家榨油,最后的残油是跑不掉的,我的油炸麦饼也是跑不掉的。于是,我盼望父亲榨油如同盼望过年,看到父亲有榨油的举动,便会欢呼雀跃。
随着时间的推移,油炸麦饼早已远我而去,父亲的手工榨油坊也如古董般不见了踪影。但父亲并没有放弃自榨菜油,每年还会背着自种的油菜籽,到附近的私人榨油坊榨油,而且全程监督,一个细节都不放过。
我在想,父亲的榨油坊不是消失不见了,而是转移到了他的内心深处,换了一种方式存活着。只要岁月这台“榨油机”还没有把父亲榨干,他就会一直自榨菜油,会继续为我背来自榨的菜油,因为那才是家的味道,才是父爱的味道。
(作者系重庆市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