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逸虹

我与电视剧《三国演义》中关羽的扮演者陆树铭结识的时候，他还是西安话剧院名不见经传的普通演员。一个以表演为职业的演员，如果不能在一部戏里演过主要角色并有所成就有所影响，其职业生涯要想有后续发展是困难的。但是，要演主角，得有条件，更得有机遇。

1992年，陆树铭的机遇来了，当时陆树铭没想到，我也没想到，这会跟我写的一部戏有关。

1

我写了剧本，男一号导演相中了陆树铭

1991年，西南话剧节在成都举行，我到成都观摩演出，结识了西安话剧院院长严彬。

严彬是中央戏剧学院导演系84级戏剧导演专修班学生，我1987年进校时她刚毕业离校。校友相见三分亲，言谈中严彬得悉我当过知青，很认真地问我能不能帮她一把，她想做一部知青题材的话剧，以参加明年的西北话剧节。说着，就从包里掏出一本书，是陕西作家白描的报告文学《苍凉青春》。我接过书很慎重地答复她：“先读原著，争取找到感觉。”第二天吃早饭时，严彬问我如何，我说有些感觉了，她说：“那就定了！”

《苍凉青春》说的是北京知青王晓华到陕北插队落户与青年农民“二万子”的情感纠葛故事。不久，我写出了剧本提纲，严彬及西安话剧院艺术委员会认可后，接我到西安写剧本。记得我住的地方在大雁塔附近，不远处就是西安著名的羊肉泡馍“伊品斋”，那段时间天天吃羊肉泡馍，剧本写出来的时候，我羊肉泡馍都吃上了瘾。

严彬读完剧本，神色严峻，说：“二万子这个角色可不好演，二万子演活了这部剧就活了。一般的演员，演不出这个二万子的感觉，我一直在纠结找谁来演这个角色……”听她这么说，我以为是剧院没有合适的演员，有些沮丧，写二万子这个人物我真是下了功夫。我便意有所指地说：“堂堂全国八大话剧院之一的西安话剧院，我相信演员阵容是杠杠的，生旦净末丑行当齐全……”她没回我的话，摔门而去。

办公室的小袁告诉我，严院长可能是去找陆树铭了。陆树铭犯事被公安机关拘禁了一年多，放出来之后，剧院没有让他再上舞台，安排他烧锅炉打扫大院清洁卫生。严彬刚当院长时，有一次他正在扫地，看到严彬走过来，便拿把大扫帚挡住去路说：“院长，让我回演员队吧，我想演戏。你帮帮我，你不能眼看着我这样下去，那会毁了我的一生的。”严彬板着脸说：“回头再说！”陆树铭似乎在这没有完全拒绝的话音中听出了希望，有一次严彬在剧场排戏，他就在剧场外的锅炉房大声唱京剧《智取威虎山》中猎户李勇奇的唱段：“早也盼，晚也盼，望穿双眼……”他在盼什么，全剧院的人都晓得。

小袁说院长虽态度冷峻，却是一个热心善良、正直厚道之人。她一直留心暗中观察着陆树铭，并筹谋着机会。这回可能是他的机会了。

艺委会是剧院讨论研究艺术创作演出的决策机构。后来，艺委会开会正式研究排演新戏《苍凉青春》，院长兼该剧导演严彬提议起用陆树铭，担纲主演男一号“二万子”。然而，艺委会全体委员除了严彬，其他12个委员竟然没人表示赞同。陆树铭曾经被拘禁是一方面的问题，更重要的是，他还没有演过主角，缺乏舞台经验啊！但是，严彬还是坚持她的看法，认为舞台经验都是在舞台上摸爬滚打出来的，陆树铭是块好料，适合扮演“二万子”，不让他演戏可惜了。最后，严彬一锤定音，说：“我是院长，也是《苍凉青春》的导演，这事儿我负责！就这么定了，散会！”

2

陪表妹考演员，郭达慧眼识珠看上壮小伙

陆树铭出生在山东青岛，随支援西北建设的父母迁移到陕西渭南。十六七岁时便已长成一米八六的大个儿。2016年，陆树铭在自传体文学《我遇关公》中写道，受哥哥的影响，自己酷爱打篮球，一度从渭南地区青少年篮球队打到了陕西省青年队。后来，航空基地阎良第八研究院成立篮球队，陆树铭被特招到630研究所，随后又成为试飞基地一名正式的航空摄影师，陆树铭说：“这可是个铁饭碗，既体面又有保证，一个月40元钱，除了自己吃饭和抽烟，还能每月给家里补贴20元。”

1980年，陆树铭表妹想考西安话剧院，陆树铭带着表妹前往考场，当时在考场外围负责辅助工作、时任西安话剧院演员队副队长的郭达看见陆树铭正趴在窗户上张望考场，便走上前。后来，郭达在《我遇关公》的序言中写道：“我拍了他一下，他转过身来，我顿觉眼前一亮。呵！这小伙儿！一米八六的大个儿，身材魁梧，相貌堂堂，眉宇间透着一股英气，音色也浑实厚重，不由心中暗喜，职业的敏感告诉我，这家伙可能是块料。”于是，郭达不由分说让陆树铭进考场“试试”，一段绕口令，一首湖南民歌，一段即兴表演，使西安话剧院的招生组也看中了陆树铭，却没看起与他同去的表妹。

早在十年前，14岁的陆树铭就曾报考过京剧团，但父亲瞧不起演员这个行当，坚决不同意儿子去“戏班子”演戏。陆树铭给父亲跪了整整一夜，父亲都不答应。1980年，陆树铭已经24岁，经过各方面不懈地给父亲做工作，陆树铭才终于进了西安话剧院培训班。

不料三年后，陆树铭“犯事”了，他时常参与的舞会被定性为“流氓舞会”，他被拘禁一年多后，最终被宣布免予起诉，释放回家。剧院给他补发了工资，但几年了也没让他再上舞台。倘若不是院长严彬“给出路”，在《苍凉青春》起用他，陆树铭的演员生涯真可能就废了。

3

我在重庆算大汉，在他面前却矮了一大截

主要演员定下来之后，严彬提出，为了更真实地体现陕北风韵，主创人员要去陕北采风。

1992年6月初夏的一天，导演严彬（时任西安话剧院院长，后为西安市文化局局长），原著作者白描（时任陕西省作协副主席，后为中国作协文学院院长），主演“二万子”的扮演者陆树铭，剧院办公室小袁，再加上我这个编剧，一行五人，乘坐旅行车前往陕北而去。

陆树铭上车就很兴奋，见到严彬就不歇气地叫姐。严彬还是很严肃地对他说，“你要把握住这个机会。”我印象很深的是，陆树铭当时说：“姐，你看我行动！”那神态那语气，跟后来他扮演关羽时给刘备、张飞说话的神态差不多。后来，重情重义的陆树铭在他的自传《我遇关羽》中回首这段往事感慨万千，写道：“严大姐对我有再造之恩，我一生愿为她肝脑涂地！”

当严彬把我介绍给陆树铭的时候，他很热情地跟我握手，要请我到他家做客，说他媳妇烧鱼好吃。我一米七六的身高，在重庆就是大汉，站在一米八六的陆树铭面前，整整矮了十厘米。在黄河壶口休息照相，陆树铭跟我亲近，几乎都是站在我的身边，我说在你面前把我反衬得太矮了，陆树铭笑着说：“男人形象光不光辉，不在高矮。”

上车后，他不断地请我讲“二万子”那几次上场不同的内心动作是什么，严彬高兴地表扬他态度端正，陆树铭一高兴，就扯开嗓子唱起了陕北民歌《羊肚子手巾三道道蓝》。严彬听他唱，若有所思。

排戏时，陆树铭缺乏表演经验，在塑造人物上有些吃力，导演严彬很着急，陆树铭也束手无策，时常发蒙。如何找到通道让陆树铭尽快进入角色，全面提升塑造人物的能力呢？有场戏“二万子”坐着编柳条筐，望眼欲穿地盼着女知青的归来。严彬突然想起，可以让“二万子”边编筐边唱信天游：“羊肚肚手巾三道道蓝，哎呀咱们见面面容易拉话话难……”歌声一起，陆树铭的形体瞬间放松了，人物的感觉马上顺了，后面也就顺理成章地完成了这个角色的塑造。

演喜剧小品而出名的郭达，在《苍凉青春》扮演生产队长，他的戏不多，但他很会琢磨戏。戏里有一个细节，生产队长见到女知青王晓华惊艳，愣住了半天回不了神。在排戏时，郭达临场发挥，设计那只掌握出工收工时间挂在腰上的闹钟突然响铃，把自己从失神状态中突然惊醒，造成强烈的喜剧效果，一旁看排戏的我笑得前仰后合，为郭达热烈鼓掌！

正式演出那天，陆树铭在舞台侧幕候场，紧张得隔着他宽大的服装，都看得见他大腿在猛烈地哆嗦，郭达悄悄走到他身后，轻声说道：“你不是天天渴望能站在舞台上，期盼演一回主角吗？而今机会来了，你紧张什么呀？不怕！放开演！”听了这话，陆树铭镇定下来，上场之后，表演愈来愈自信，也越演越好，他塑造的“二万子”也得到了专家和观众的一致好评，获得西北话剧节演员表演二等奖，这对第一次演男主角的陆树铭来说，是了不起的成绩，也是极大的肯定和鼓舞。

4

王扶林说：“这个关公50年不会再有！”

1992年，陆树铭成功扮演《苍凉青春》“二万子”之后，经郭达推荐，陆树铭到《三国演义》剧组试妆。

当时，在关羽的人选上，《三国演义》剧组可谓煞费苦心，因为关羽的形象早已在观众心目中约定俗成，人们首先要求扮演者必须形似，然后通过准确的表演而达到神似，最终达到神形兼备，才能得到观众的认可。选演员组走了许多地方，已有36个演员前来试妆，但都被否了。如今，第37个试妆人前来，会不会又被否掉？

也许，陆树铭天生就带着饰演关公的使命而来，当陆树铭被化妆师一番打扮，导演组立即认可了这个“关羽”。但是，总导演王扶林深知，让一位青年演员担当如此重要角色，还是有一定风险的。功夫不负有心人，陆树铭辛勤的付出和艺术创作上可喜的突破，他的表演终于从形似达到神似。比如，剧中关羽怒视曹操“圆眼捋须”，“仰天长啸”“灯下读书”等重要片段神形兼备地表现了关羽的内涵。陆树铭塑造的关羽形象，得到了全国观众的认可，并深深地留在人们的脑海里。

多年以后，王扶林还说：“这个关公50年不会再有！”

2022年11月1日上午，陆树铭突发心梗去世，享年66岁。

人们常说，机遇是给有准备的人准备的。而当机遇来临的时刻，如何努力地把握住机遇，则更为重要。“关公”陆树铭的艺术人生，充分说明了这一点。

（作者系重庆市作协原副主席 图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