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位大树上的鸟

版次:011    2023年11月16日

□李晓

早晨,老夏提上包出门,妻子问他,去哪儿?老夏说,上班。

妻子说,你不是退休了吗?老夏摸摸后脑勺说,哎呀,我这记性,我真的是退休了哦。

老夏是我供职这家单位的同事,两年前的秋天便退休了。有天在马路上碰见老夏的妻子,她跟我说,老夏这个人啊,退休了很不习惯,整天唠叨的就是单位上那些事。

老夏退休时,单位为他开了一个座谈会。会上,单位刚来的年轻同事为他献上一束鲜花,我看见老夏泪光闪烁。座谈会上,老夏对单位领导和同事表达感谢,还惭愧地表示,自己在单位工作30多年,没作多大贡献。

座谈会结束后,老夏从单位出门,我和他站在单位旁边小花园里的黄葛树下合影留念。这棵树冠如云的黄葛树已有30多年树龄,是当年老夏和同事们一同栽下的,据说一棵树的生长里,也会留下栽树人的DNA。所以我对这棵黄葛树感到很是亲切,常常去树下走一走,往铠甲一样的树身上靠一靠,树身还有一个树洞,正好适合我有时对它默默倾吐心事。

老夏1米8的身子瘦长,脖子也特长。我跟老夏开玩笑说,老夏,我远远看你像一只长颈鹿。老夏笑笑说,我也喜欢长颈鹿。老夏就是这样一个善良人,你跟他说话,他总是顺着你的语气说下去,从不跟你抬杠,不给你难堪。

其实老夏是单位的一头老黄牛,他兢兢业业工作30多年,也没做到单位中层的位置,他不争名夺利,也从不议论是非。他总是说,要听单位领导的话,好好工作,好好珍惜单位这个饭碗。

有一次,我在单位写一个材料,一个领导让我反反复复修改了好几次还是不满意,平时显得谦卑和善的我,脾气一下爆发了,我把纸质材料拿到办公室,愤愤之中一下撕成碎片。老夏闻知,迅疾从他办公室赶来,猛地一把抱住我说,你发啥脾气啊,领导让你修改,也是为了提高你的水平,你怎么这个脾气呢,单位可不是你撒野的地方。在单位这么多年来,这是老夏对我说话语气最重的一次。

冲动过后的我,才明白自己有时确实是一个任性之人,格局不大之人。我静下心来,按照领导的要求对材料再做修改,领导很满意,还拍拍我的肩说,你的悟性不错。两天后,老夏还通过微信给我发来一篇关于在单位如何与同事相处的网文,让我很受启发,愈发懂得谦卑与忍耐,宽容与理解。

老夏在单位是一个热心之人。比如,单位办公室的报纸,本来不是他的工作,但他常常去分发并一一送到各个办公室。单位储藏间积满了灰尘,老夏悄悄去收拾干净。单位走廊和楼顶的花草盆景,老夏去浇水、修枝剪叶。这些不显山露水的小事,老夏任劳任怨地去主动完成。

我在一个小单位这么多年,心里早起了一层包浆,对迎来送往的同事也见得多了,有时候感觉波澜不兴了。但自从老夏从单位退休后,我心里失落不少。老夏这样温和友善的同事,让单位这栋大楼散发出一种家的气息。

老夏退休后,依然时常联系我等几个老同事,一起去外面吃个饭,或去郊外爬山。老夏知道我喜欢大树,我站在大树前,总觉得可以治愈我莫名的焦虑。于是和老夏爬山时,他便带上一个吊床,把吊床绑在大树两端,让我在蓊郁林间的吊床上睡觉,林间滚滚氧气,浸绿了我的肺腑。

有一次,我和老夏还去乡野徒步,在一个叫磨盘寨的山下农家夜宿,农户家的老大爷说,我家里有啥,就招待你们吃啥。正好,一只顶着大红鸡冠的鸡公昂头走过院坝,老大爷指指说:“今晚就吃鸡了。”于是,老夏按照吩咐杀了鸡,在柴火灶里炖鸡,熊熊燃烧的老木疙瘩发出噼噼啪啪之声,老大爷说,是在欢迎你们这些从城里来的稀客。入夜,我和老夏搬了小木凳坐在院坝中央,满天星斗似从深蓝湖水的天空浮游而出,那是穿越了亿万年的迢迢星光,它们是沧桑时间的同行者,就像遇见失散多年的亲人,尘埃中的面容依然发出慈爱的光,星光从苍穹而下,缀满了我的脸,我的心田。第二天早晨离开老大爷家时,老夏悄悄把500元钱放在他家的桌子上。

今年夏天,单位一位退休的老领导去世,老夏去老领导家张罗着丧事,又联系了单位同事去悼念。在老领导的灵堂,遗像上的老领导满是慈爱地望着我们,想起他从前威严的神态,某天他对我怒发冲冠中说出一句甚是严厉的话,我突然释怀,时间的造化,原来可以让万物慈悲众生柔肠。

前不久的重阳节那天,单位为退休老同事们举办了一次团聚会,老夏与老同事们一同“回家”,老夏感慨发言,他说,退休以后离开了单位,才更感觉单位对一个人来说,好比一棵大树,而自己就是栖息在大树上的鸟。老夏的发言引起了在场老同事们的共鸣。

团聚会后,老夏来到单位各个办公室,一一向同事们问候。在他曾经工作过的办公室,他俯下身,像大鸟的翅膀张开,他对那办公桌做了一个拥抱的姿势。

(作者系重庆万州区五桥街道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