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爷

版次:011    2023年11月21日

□谭鑫

村里有传言说,五爷曾经是个“地主”。

五爷家吃饭时,他不动筷,其他人不得上桌;若是家里有亲戚来,开口三句话,有一句准是:“五爷在哪儿?”就连周围邻里有事需要张罗,五爷没到场,话事就像缺了主心骨,其他人说话都作不得数。

我刚上幼儿园那会,曾问过五爷:“你是地主吗?”五爷吸了一口旱烟,用粗糙的拇指摁灭烟斗上的火星儿,再把剩余的烟叶小心翼翼地抽出烟嘴儿,吹净烟灰,叠进上衣口袋,然后卷起袖子擦了擦烟斗,顺势轻敲了一下我的脑袋。那绝不离手的烟斗是祖传的。

五爷在家中排行并非第五。相反,他在我爷爷这几个亲兄弟中,排老大。但不知谁带的头,村里人都在姓氏之后添了个“五”,“五爷”自此叫开。

五爷独子去世得早,膝下独孙尚懵懂。或许因为这个缘故,他和亲兄弟的儿子——我父亲过从甚密。加上父亲上过高中,识文字、懂算术,他们常碰头合计。

父亲和五爷过从甚密,以至于我亲爷爷都看不下去。某年我家修葺楼房,需要些木料盖顶。这事父亲事先已向爷爷说明,爷爷也应允了。不料开工那天,诸事皆毕,只等工人取材急用之时,却发现柴房里空空如也。父亲问爷爷,爷爷双手一摊,说木料已做它用。

父亲不想再强求于人,二话不说提起篾刀就准备自己上山砍伐木料。恰巧五爷路过,问清楚来龙去脉后,找到我父亲,顺着他家的方向一指:“我家柴房还有些闲置的木料,你带人去选,看得上哪块挑哪块,先应应急。”

回头,五爷又对我母亲说,“搬木料的事,对外就说是去别处借的,免得娃儿他爷爷知道了多心。”

五爷曾对我父亲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虽然你高考落了榜,但好歹也算个文化人。但生活不同,生活里头有十八般武艺,每一样都够得你好生学习。”

由于父亲的缘故,五爷对我也多有照拂。在五爷家里,别人不敢上桌,我敢爬上凳子伸手开抓。碰到村中不地道者路过,我敢口无遮拦见面一声国骂。遇到大龄孩子的欺负,甚至是父母的“教育”时,我也敢大声嚷嚷:“等着!我去喊五爷来,有本事莫跑!”

就这样,五爷成了我的护身符。

幼年的我满肚馋虫,对吃的东西比较上心。又怕五爷健忘,所以在央求得到同意之后,总还会时常叮嘱五爷:“五爷我想吃三角粑,你明天记得买哟。”等了半天总不放心,又重述一遍。等了一夜还不放心,天没亮就跑到五爷窗前对他说:“五爷我想吃三角粑,今天赶集有人会在岔路口卖,你早点去买嘛……”

关于我的吃食,五爷也从未健忘。有一天,五爷忽然主动问我,最想吃什么,我想到了近期在广告中看到的全新零食——果冻,我咂咂嘴说:“那是我从电视机里看到的,都不知道真实的是啥颜色呢。”五爷把烟斗往背上一耷说:“行嘛,你今天下午就会晓得它长啥子样子喽。”

那天下午,我忍不住向小伙伴们炫耀了很多次,也往五爷家跑了很多次,结果都没见到五爷,自然也没见到果冻。小伙伴们都在嘲笑我是骗子,我眼睛一红,冲他们大声辩解:“我不是骗子,明明五爷才是个骗子。”

等到天色擦黑,我仍旧没能见到五爷。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我还是没见到五爷,他好像突然消失了一样。

没有五爷的日子很难熬,不知道过了多少天,直到“果冻”都变成了小伙伴们懒得取笑的一个老笑话时,我终于见到了果冻,也见到了五爷。

那果冻的颜色让我终生难忘,它和病床的床单颜色雷同,都是白色。

病床上的五爷把果冻递给我:“你看看是不是电视里的那种?”房间里的人有点多,我突然紧张起来,平常我大喇叭的声音竟然有些细若蚊蝇:“是……”

“那你吃一个。”五爷说话变得有点模糊,像是隔着烟雾。

我照着广告里的样子,拿出果冻,先撕开,后张嘴,“哧溜”一声把果肉吸进嘴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病房的原因,我总感觉它的味道,跟之前梦里的不太一样。

不管怎样,五爷没有骗我,我总算知道了果冻长什么样子。

五爷买给我的果冻,长得像一只气球。从那天起,比起果冻,五爷就更像一只气球了。只是,气球全靠一口气撑着,气一走,气球也就不再是气球,人也一样。

五爷最终还是走了。

说来奇怪,五爷去世时我竟然没有感到一点悲伤,只是按照大人们的吩咐去做。或许没有五爷在场,我连和众人叫板的底气也一并失去,只能唯唯诺诺、听命行事。直到看着五爷被人们抬进那个冰冷的砖茔里,和不离身的烟斗一起锁入与世隔绝的空间中,我才逐渐懂得逝去的意义——那可比失去一个气球,难受太多。

五爷,像我斑斓的童年里,温暖而短暂的一个梦。

五爷一走,童年的颜色也渐渐由不得我来掌控。某天,我在班上公开被老师冤枉。连事后赶来的母亲都被谎言蒙蔽,用棍棒狠狠地教育了我……我连哭带跑奔向五爷的家,本能地认为世上只有他能洗刷我的冤屈。

我习惯性地推开门,准备像往常一样喊五爷时,突然发现,“五爷”这两个字,有些生疏和拗口。

我突然掩口,泪如决堤。我第一次彻底懂得,世上再无五爷,只有我独自舔舐呜咽。

自五爷走后,每年春节,我都会去给五爷烧香,至今已有二十余年。

去年春节,我错过了烧香。在深感内疚的同时,想起此前父亲揭开的那个谜底。原来,五爷中年曾丧偶,有过两次婚姻,因此名下田土比普通人多出少许,村里有好事者散播传言:五爷到处“搜刮田地”,有“五”亩多,宛如一“地主”。

我不在乎他是不是地主,只觉得某些人心,比世上任何谜题更难得领悟。

在某次回乡途中,不经意间我又绕到了五爷的坟前,恰逢清闲,于是就地小坐。稍行注目礼之后,我顺势理了理四周的藤蔓,借着风的轻语,沉默着感应彼此的新旧变化,最后习惯性地打开烟盒,为五爷点燃了一支烟。淡蓝色的烟气缓缓升起,似有似无、断断续续,像我童年里那些散化不开的梦境。 (作者系重庆市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