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玉洪

20世纪70年代末，爱好文学的我从部队复员，受长篇小说《长江三部曲》的影响，到宜昌港务局参加工作，成为川江前辈水手作家鄢国培的同事，并追随其文学道路多年。

受《激流三部曲》启发

立志创作《长江三部曲》

1934年，鄢国培出生在重庆市南川区，1954年毕业于重庆第六中学后，到重庆轮船公司当了一名水手。

鄢国培从小酷爱文学，1954年便在上海《少年文艺》发表了小说处女作《凤尾溪边》。1956年，鄢国培出版了第一部小说集《老鹰岩探矿》，那年他年仅21岁。由此，他赴成都参加了四川省文联召开的创作会，幸运地见到了他的文学偶像巴金。受巴金《激流三部曲》的影响和启发，鄢国培萌发了创作《长江三部曲》的文学梦。也许，长江和嘉陵江汇合处的澎湃江水，也让鄢国培产生了如此膨胀的文学“野心”，有了如此勃发的创作豪情。工作之余，他在长江上所进行的素材搜集和书籍阅读，均是在为《长江三部曲》这部浩繁的创作工程，作实质性的准备。

理想很丰满，现实却很残酷，特别是在那个物资和精神都很匮乏的年代。1957年，他在上海《萌芽》发表的短篇小说《他们是幸福的》受到批判，导致《长江三部曲》也始终无法动笔。这一时期，爱好写作的他并没有一蹶不振，而是钻研起医学来，后又下功夫钻研船舶电工学，并写出了一本供船舶电工使用的工具书。这部十几万字的《船舶电工实用手册》编写出来后，交通部长江航运局将其作为教材发到长航系统每艘轮船的电工手里。

宜昌港人事科向柏林科长对鄢国培的帮助很大。20世纪60年代末，向柏林的妻子在宜昌长航医院输液，他去照护，闲下来看上海《萌芽》文学月刊短篇小说《他们是幸福的》。向柏林感到很新奇，告诉爱人，说还有描写长航船员的小说。旁边病床上有一个也在输液的船员，用四川口音对向柏林说：“我就是这篇小说的作者鄢国培！”向柏林一看，这个船员个头较矮，长得也较黑胖，和他想象中的作家不一样，不相信这个人就是鄢国培。鄢国培说：“你打吊针的单子上，写有我的名字。”

经过交谈，向柏林觉得眼前这个鄢国培怀才不遇，的确有真水平。当时，鄢国培在重庆轮船公司驳船上当水手，走重庆到汉口的长航。向柏林问他愿不愿到宜昌港拖轮上工作，走短航，好照顾家，工资待遇和生活补助也差不多。鄢国培喜出望外，欣然应允，随后便调到宜昌港务局，在长江806轮担任电工。

长江806轮是长航先进轮船，条件比老旧轮船好了不少。鄢国培一人住在远离吵闹机舱的二楼报务室，为他的写作提供了安静的环境，促使他产生了正式开始创作《长江三部曲》的冲动。长江806轮的领导得知鄢国培创作反映长江航运的作品，也非常支持，平时船上电工方面一些小的工作如换灯泡修开关等等，就不再让鄢国培动手，因此鄢国培的创作环境也大为改善。

每天7000字速度手写

《漩流》出版震动文坛

鄢国培写作的时候，就在寝室的工作桌上，大门开着，可以望见门外三峡流动的风景。他写的书稿，就堆在桌子上，船员去他那儿玩时，还可自由阅读欣赏书稿。他还喜欢和船员们摆龙门阵，讲小说中的那些故事。

1978年夏，宜昌港接到市文化单位电话，称湖北省文联在当阳玉泉寺举办湖北省文学创作班，要求宜昌港的全国著名工人诗人黄声笑参加，但黄声笑到武汉开会去了。领导认为，宜昌港除黄声笑外，就算鄢国培的写作水平更突出，因此就决定派他参加创作班。通知下去，806轮上的政委杜兴山和轮机长严文格商量后，一路绿灯，支持鄢国培带着20万字的初稿去参加创作班学习。

在清雅幽静的玉泉寺，鄢国培厚积薄发，每天以7000字的速度手写，完成了《漩流》后半部近30万字的文稿。长江文艺出版社田中全编辑是创作班讲师之一，了解到创作班有学员也想学巴金写长篇小说三部曲，不是很相信。后来有人请田中全帮忙看看《长江三部曲》之一的《漩流》，他一看就爱不释手，连夜将书稿读完，感到大吃一惊，认为这绝非一般的作者！

53万字的《漩流》，是一部描写20世纪30年代川江生活的小说，展示了当时川东社会生活的广阔画面和各种世相。这部生动反映我国长江航运的优秀作品，在1979年由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后，轰动文坛。《漩流》震动了刚刚解冻的中国文坛，也在广大读者中产生了强烈反响。湖北省将《漩流》列为1979年向新中国成立30周年献礼的重点作品。

鄢国培突破了传统的批判资本家的手法，一改为正面描写民族资本家，让主人翁朱佳富深入人心。创新，让鄢国培站上了20世纪80年代文学创作的顶峰，为长江争了光，为川江航运露了脸。

位于宜昌九码头的人民旅社，是宜昌市第一家国营旅社，负责人是周大礼妈妈。周妈妈的老公张伯伯和我父亲是同事，她的妹夫正是鄢国培。我从部队复员后在家等待分配工作，从周妈妈口里知道了鄢国培的情况，由此我对鄢国培也有了亲切感。

一天，周妈妈到我家来玩，对我说：“我那妹妹的老公鄢国培，在港务局船上没得事，写了个河里的漩涡儿，成了名人。你也到港务局船上去工作，有生活费，也写个漩涡儿，比到哪里上班都强。”

听了周妈妈的话，我到宜昌港务局人事科向柏林科长那里报了到。跑短途的船员每天有9角钱伙食费，每月粮食45斤，守趸船的船员每天也有6角钱的伙食费，粮票也很充足。更重要的是，船员有54天的公休假，使我有很多时间来学习写作。随后，我被安排到宣传科工作，这为我与鄢国培的交往提供了更多机会。

我曾专门到鄢国培家拜访。他家墙上挂了一幅书法作品，字写得歪歪扭扭的，我觉得名人家里不应该挂这种作品，就问鄢国培，“这个字怎么写得歪歪扭扭的？”鄢国培笑了，细心解释道，这是国内一位著名书法家赠送的作品，是一种独特的风格，在国际上很有名。

港务局分房子，黄声笑住建设新村四楼，鄢国培住五楼，我后来也分到和他们同一栋楼的六楼。

从长航创作室回宜昌港，鄢国培一般先要到我们宣传科坐坐，我给他泡上茶后，他就端着茶杯再到其他科室去看望老同事。临走时，他会把茶杯洗干净了，然后再还回我们科室来。

传世之作达三百万字

描绘川江成文学巨人

鄢国培留给我们的传世之作有三百万字，逐字逐句，都离不开生他养他的川江。在他描绘的作品里，天，是长江三峡的悬崖峭壁；地，是流动的土地轮船；人，是我们熟悉的亲朋。多年的船上生活，让鄢国培贴近船员，深入了解和熟悉长江航运纷繁复杂的故事，对长江沿岸尤其是川江的码头泊点、人情世故、故事传闻了如指掌。丰富而深厚的生活底蕴，为他日后的创作积累了可贵的素材。

鄢国培以《长江三部曲》之《旋流》在文学艺术上的突出成就，在自己的文学和人生道路上，竖起一座里程碑。1979年，他从宜昌港806轮调入长江航务管理局创作室任专业创作员，1982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他著有长篇小说《长江三部曲》（《漩流》《巴山月》《沧海浮云》）、《冉大爷历险记》，短篇小说集《老鹰岩探矿》，中篇小说《美丑奇幻曲》《荒漠的神殿》等。先后担任湖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主席，湖北省文联第五届、第六届副主席，湖北企业家协会第二届、第三届会长。1990年，他以突出的文学贡献而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

坚持立足长江，描绘川江，使鄢国培成为中国的文学巨人。《长江三部曲》总计190余万字，艺术地再现了半殖民、半封建旧中国的历史场景，是千里川江的风俗画卷。呕心沥血创作完《长江三部曲》后，他过度劳累，抱病在身。可他的创作激情一点不减，坚持深入长江三峡腹地，创作出又一部长篇《冉大爷历险记》，这也是他计划写的鸿篇巨制《乌江三部曲》之一。

1995年夏天的一个傍晚，我在宜昌九码头附近，见到了鄢国培先生。他戴着短檐旧草帽，在马路边低着头思索着行走。要不是我熟悉他的身影，别人根本不知道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湖北省作协主席。我连忙与他握手问好，彼此交流了一些情况。鄢国培鼓励我多看多写，记录时代的变化。当时，我正负责宜昌港游泳池的管理工作，脸上晒得黑乎乎的，而鄢老师经常下基层，脸上也是黑黝黝的。我们寒暄了一会儿就分手了。没有想到，这一走竟是永别。

当年12月，61岁的鄢国培从武汉乘车回宜昌，快到下高速的时候，前轮突然爆胎，小车失去控制，从护栏上飞了出去……就此，中国失去了一位优秀作家，他计划中的《乌江三部曲》也未能完成。

如今，鄢国培老师离开我们接近30年，但他的《长江三部曲》却依然让人从中吸收养分，品味川江三峡库区百米深流的岁月。

（作者系中国作协会员 图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