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06 2023年11月25日
唐希明现场演示“造林神器”植苗
沙坡头景区里的王维塑像
沙漠里的麦草方格
1963年宁夏中卫固沙林场的职工,在包兰铁路经过的腾格里沙漠地区造“防沙障”。新华社发
□廖伟
一
这个深秋,我是被一车拉到沙坡头后才知道,这里与“诗佛”王维有大渊源,不然不会塑那么高的石像的。
有唐一代数以千计的诗人中,王维是我最爱的那个。他出身贵族世家,既有才,又多金,长得帅,懂音律,擅书画,还顺便中了个状元。与同时期的李杜相比,李白是仙,太狂,不食人间烟火;杜甫是圣,太苦,食尽人间苦中苦。在我心目中只有王维恰到好处,既享受生活中的美好与平淡,也伤感于人世间的生老病死。是佛,更是人。老婆去世后,三十年未再娶——王维则成了痴情的代言。
我打量身边的石像,除了有几分潇洒,并无大的创意:一个古装男人,背后是茫茫腾格里沙漠,手握一支大笔,远眺黄河,衣袂随风飘舞……我不知道这个长着山羊胡须的男人像不像真实的王维,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这种场景的还原肯定是有很大误差的,应该是现代艺术家的想当然。
开元二十五年(737年)春,河西节度副使崔希逸打败吐蕃军。王维接到敕令,以监察御史的身份前去凉州慰问戍边将士。凉州就是今天的甘肃武威。王维带着少量随从,坐着一辆简陋的马车,一路西行。他是带着落寞出发的,说是去慰问,也是去上任河西节度判官。当时他的恩师张九龄被贬,此行无疑是他被变相逐出权力中枢。据说,行到沙坡头时,正是暮色苍茫,王维触景生情写下千古名诗《使至塞上》:“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话题自然也落在了王维的诗上。宁夏中卫的朋友认为这是王维最有影响的诗句,我只有呵呵一笑加了“之一”两个字。“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那么多的传世佳句,对我们这些后人来说,哪一句不是“之最”。而对于王维来说,最重要的却只有一首,一首可以换命的诗。《旧唐书·王维传》记载:安禄山攻陷两都后,把王维拘于洛阳普施寺,强迫他接受官职。一天,安禄山在凝碧宫宴会徒众,乐工都是过去的梨园弟子、教坊工人。王维听了很悲伤,暗中作诗《凝碧宫》: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花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贼平,陷贼官三等定罪。维以《凝碧宫》闻于行在,肃宗嘉之”。不仅没被杀头,还授了个太子中允。对于王维来说,在他流传下来的400多首诗里,哪一首比得上这首的价值?
我也在问:《使至塞上》真在沙坡头写的?其实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大漠那长河,那孤烟那落日,确实可以是王维西行的影视取景地。但是,那时段被排挤出朝廷的王维肯定不是石雕上的神态,不会那样洒脱自如,更不会有这种挥斥方遒的气势。我在想象这样一个场景可能更接近真实——暮色中,眼前的景观让昏昏欲睡的诗人为之一振,虽然“孤烟直”且“落日圆”,但他的内心是悲凉而惆怅的。
二
漫漫黄沙,苍凉而寂寞;雄浑黄河,磅礴而野性。偏偏王维的诗是阴柔的,每个汉字都透过盛唐的宣纸(也可能是绢纸),一展一千多年前的细腻。
也是暮色中,我站在沙坡头,没有见到孤烟,也没有见到落日。却有一个策马而来的身影飞驰而过——那就是成吉思汗,700多年前一个硬汉闪亮登场。他七次亲征西夏,其中两次征战在中卫。在他的人生词典里只有征服,没有阴柔。
《元史·太祖本纪》载:太祖二十一年(1226年),还是秋天,成吉思汗攻取今甘肃景泰县与宁夏中卫营盘水地区后,“遂逾沙陀”,抵达黄河九渡,夺取距离沙坡头几十里外的中卫城(应理县)。史书上的这个“沙陀”,就是沙坡头(据考证,沙坡头还有沙关、万斛堆等古名)。一年后,依然是秋天,成吉思汗死于六盘山下。这是文史界多数人认可的。正史只有20来字记载:“秋七月壬午己丑,崩于萨里川哈老徒之行宫。”此行宫远在蒙古高原克鲁伦河上游,我认为驾崩于千里迢迢主战场之外,存疑。有中卫本土研究者考证出行宫就在当地海原县,也算一说。不过,沙坡头留下了“一代天骄”戎马一生最后时段的足迹那是肯定的。
关于成吉思汗的死也有很多说法:《元朝秘史》记载,他骑着红沙马围猎,马匹受惊跌伤而亡;马可·波罗的书里,是因中了西夏士兵的毒箭;还有一种民间说法,西夏公主(也有说王妃)不畏强暴,他被咬伤而死……成吉思汗的死成了难解之谜,但与随之而来的蒙古大军屠城西夏都城兴庆府不无关联。一个国家灭亡了,一个民族突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个个有棱有角、方方正正的西夏文字,让世人去解读党项人的坚毅和不屈。
这也让我想起蒙夏战争结束数十年后我们重庆的钓鱼城,还有钓鱼城里成千上万不屈的南宋军民。1259年蒙哥大汗和他的铁骑军在这里与钓鱼城守军死磕六七个月,最终中飞石受伤而死。庆幸的是,20年后,守将王立献城归元时,元世祖忽必烈兑现“不屠一民”的承诺,十万生灵逃过了一场大屠杀。
三
黄河在沙山下画出一道“几”字大湾,就像一幅书写在大地上的八卦图。
有三两羊皮筏子在黄河里随波逐流,艄公的“花儿”飘进耳畔:“白牡丹你就白来着,耀呀人哩呀,阿哥的白牡丹呀。红牡丹你就红着,想我的花儿嘛破呀哩。阿哥的那个旁个哩有呀人哩,阿哥的白牡丹呀。没人时我陪呀你着,想我的花儿嘛破呀哩……”
这是当地有名的“花儿”《阿哥的白牡丹》。婉转深情的情歌,从黄河艄公沙哑沧桑的喉咙里传出,居然也如此地和谐。此时此刻,在时空的隧道里,阴和阳,柔和刚,突然显得如此混沌,你厘不清,也没有必要厘清。
眼前的游人在实景中淡出,明代文学大家杨慎的名词在我脑海里回旋:“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把“长江”换成“黄河”,把“青山”换成“沙山”,不也是很贴切的吗?
现实中却是沙山变青山。就是这天中午,在腾格里沙漠腹地,我们与中卫市固沙林场负责人唐希明不期而遇。刚刚下过一场小雨,虽然气温陡降十多摄氏度,他带着几个员工正忙着植树。他笑着说:“你们是贵人,一来就下雨。难得,难得!”沙漠植树能活吗?老唐骄傲地用手往四周一挥:“您瞧瞧。”——远远近近层层沙丘上都泛着绿色。
说起治沙,这位57岁的“沙漠守望者”打开了话匣子:20世纪50年代,腾格里沙漠逼近中卫城区仅四五公里,周边村庄经常受到风沙侵害,国家开始修建包兰铁路,铁路将穿越腾格里沙漠42公里,其中沙坡头段从百米沙丘间穿过。在沙漠修建铁路,当时并无成功的国际先例可借鉴。为了攻克固沙难题,科研人员和当地群众与沙漠展开了旷日持久的战斗。经过无数次的失败和摸索,最终发现“麦草方格”治沙法,可谓“土药方治愈了疑难杂症”。
“‘麦草方格’治沙法就是用铁锹把麦草扎进沙地里,固定成20厘米深、1米×1米的方格子,这样可以有效减弱地面起沙风速。扎好以后,再在方格里种上柠条、花棒等沙生植被,通过人工或机器播下草种,刮风时会在草方格中央产生旋涡,逐渐把风沙和播下的草种堆积在四周,最终靠自然降水维持植物的生长,这就是最原始、最长久的固沙方式。”唐希明一边示范一边介绍。
这个老唐确实不简单,通过三年的琢磨发明了一种“造林神器”——一个呈“干”字形的铁制植苗工具,末端有个卡口,可直接把苗木根系送入沙漠45-50cm深的湿沙层,减少对沙层的扰动和水分流失。这样,植物成活率提高了25%,劳动成本节省了50%。32年来,他成功治理了100多万亩土地。听完介绍,我拿起“神器”,在自己扎的“麦草方格”里种下一根细长的柠条。我想,若干年以后,腾格里沙漠众多的绿色中,也许有我的一抹。
就在沙坡头,有个中国科学院的沙漠实验研究站,至今还有二十多位专家常年坚守在沙漠里。不到三十岁的小孙博士当起了临时讲解员。他说,1959年6-7月,竺可桢沿包兰铁路,到内蒙古、宁夏、甘肃视察,写出了那篇著名的《向沙漠进军》,第一次向世人介绍了沙坡头治沙成果。1988年,包兰铁路沙坡头地段铁路治沙防护体系获得国家科技进步奖特等奖。1994年,中卫固沙林场被联合国环境规划署授予“全球环境保护500佳”的荣誉。
他说得很专业:治沙的“终极目标”是把“沙”变成“土”,形成珍贵的“沙漠皮肤”——生物土壤沙结皮,即通过在沙面接种蓝藻、地衣、藓类等隐花植物促进生物土壤沙结皮形成。“经过十几年的研究,人工生物土壤沙结皮技术已经比较成熟,即将进入大规模推广阶段,形成‘人沙和谐、沙为人用’的良好局面。未来这项技术的产业化,将革新我国的沙化土地治理技术体系,为我国加快荒漠化治理进程提供新思路和新途径。”
夕阳洒在这位90后博士的脸上,显得那么的青春和帅气,这是我在秋天的沙坡头看到的最美的风景,读到的最美的诗篇……
(作者系重庆晨报副总编辑 图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