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智周

东部的天像个锅，揭得早，落得也早。今日里下起雨，豆大的雨滴落在厝檐和芭蕉树上，还有门前的水缸里，滴滴答答。妹妹老念着吃火锅，我们回来了五天，明天将要出发到重庆，她终于抽出了时间来，陪着家人吃顿饭。

吃饭时，她坐在大门对面，一直支棱着耳朵听屋外风雨之声，浓浓夜色染得她的眸子黑漆漆。她不停地叫着妹夫查看二十公里之外泉港城区的天气。妹夫一遍一遍地告诉她，安心吃饭吧，泉港大雨滂沱，小端（妹妹的合伙人）她们早都打烊回家了。她起初还心安理得，后面我不小心说漏嘴，说这雨是西北雨，来得快去得急，山里越大海滨反而不下。妹妹一听赶紧拿起手机询问小端，得知泉港天气新晴，几个店里人满为患，大家忙得不可开交。妹妹一下子就坐不住了，我们告诉她，即使她现在马上起身出门到店里去，也是夜间九点半过后了，街上早就没什么人了，她听了稍稍心安，脸上浮现出一丝遗憾的神情。我望着她，看到她脸上细细的雀斑，不由百感交集。

家中有三兄妹，阿姐比我大四岁，阿妹比我小两岁。这十五年来，我因工作定居重庆，姐姐在湖南永州做生意，只剩下了妹妹和父母在一个地方生活。父母亲一辈子吵闹不休，到老也不曾消停，给妹妹带来了很大的负担。前面几年，妹妹总怪我和姐姐不能留在老家发展，把父母丢给了她，好多年都对我们爱理不理，到去年年底三兄妹的关系才有所恢复。

妹妹最爱哭鼻子，自小就是一个感情细腻、心思敏感的女孩子。母亲身材矮小，背着柴草从山坡上下来，只能看到一堆草在移动，妹妹会哭。看到姐姐要出门，妹妹会悄悄躲到一边红了眼睛。看到我被父亲呵斥，妹妹更是哭得稀里哗啦。记忆中的她，一张涨红的脸上总是挂着白晶晶的泪滴。

她总是特别在意一家人能不能在一起，对于离别特别敏感，对于家人的一举一动格外留意，寻常的日子里在田野里采集鲜花编织成手环胸花和草帽，送给我们。一到节日就想方设法为家人准备礼物，她并没有什么钱，所以准备礼物对于她很困难。我们结婚以后，她又精心收集了我和姐姐孩子的生日，就为了生日的时候能第一时间说声生日快乐。有一年闰七月，妹妹的生日正好在七夕，我们把日期都记错了，回家的时候看到她闷闷不乐，眼眶红了，这件事她记挂了很多年。

小时候，妹妹总缠着我们，不停地要求家人向她保证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绝不分离。不过发展的形势都不在我们预料之中，后来姐姐嫁到了泉州南安，我到了四川读书，她少不了大哭一场。高考不理想，后来妹妹到了重庆一所三本高校念大学，昂贵的学费给家里带来了负担，当时父亲和母亲闹得正凶，让她的学习也不轻松，她读到大二索性放弃了学业，一个人到了云南去，残酷的社会给了善良又脆弱的妹妹狠狠的一击。在母亲微弱的支持下，她东拼西凑，借了一点小钱想在云南大理做小饰品生意，血本无归。后来听母亲说又误入了传销窝点，幸亏妹妹机灵，最终逃离魔窟。

那段时期给了她很大的磨炼，回来以后，她狠狠地哭了好几年鼻子。嫁人了我和姐姐都在外地，她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生儿子了，她看到儿子哭得稀里哗啦。一个人在婆家，父母亲吵闹不休她无能为力，她哭得稀里哗啦。不想被琐碎的家庭锁住，她艰难地反抗婆家和丈夫，要求自己独立创业，她哭得稀里哗啦。开起第一家福鼎肉片店，她哭得稀里哗啦。一个人艰难守店，在带孩子和创业之间艰辛求得平衡，又要面对家人的不理解，她哭得稀里哗啦。

似乎就在那几年，她把所有的泪水都哭干了，然后慢慢懂得了这个社会的艰难和自立自强的重要性。她瞄准了泉港区新开盘永嘉天地的商业价值，在核心地段租赁了一个门市，后面的发展验证了她的眼光。她做出了决断，把一个门市一分为三，在寸土寸金的商业地段紧随形势，不同时节做不同的项目，生意红红火火。随着第二期商业地产开盘，她再次出手，签下了一个炙手可热的饮品品牌，和一个轻奢小吃品牌，和朋友合伙接连开了第四家、第五家门店。为了让创业减少成本和风险，她事无巨细，一一装在心上。开店几年来，她丢掉了脸上的稚气，变得风风火火，雷厉风行，再也看不到过去的痕迹了。只有当看到家人的时候，她心中的小女孩才马上又复苏，有时候又偷偷地背着家人擦眼泪了。

当备尝生活的艰难之后，妹妹似乎渐渐能理解姐姐哥哥背井离乡的苦衷了，她渐渐也不再责怪我们了。去年春节我们回家，经历了几年疫情的影响，商业街人气渐有恢复，事业心很强的妹妹不愿意丢掉黄金周，没日没夜地守在门店。有一次，我们一家人去看她，看到她站在顾客中间，我们站在她面前好久她都没发现。她侧过脸去，一双大眼睛里有一根根血丝，却咧开嘴笑着，我依稀看到了她小时候的样子，悄悄红了眼眶。

知道我们第二天要出发，她非得我们在她家待一夜。然后她吩咐丈夫买了一大堆烧烤和小食，不停地招呼我们吃东西。我们直等到夤夜，妹妹都还没收摊。考虑到第二天需要长途跋涉，我们悄悄离开了妹妹家。第二天，我们早早出门，在路上接到了妹夫电话。他反复地向我们致歉，我们才得知，原来妹妹凌晨两点多才回家！结果回来看到我们走了，她又哭了一夜，老责怪妹夫没有把我们照顾好，才让我们都走了，逼着他向我们道歉。接完电话，我和姐姐都沉默了，经历的岁月，把可爱的妹妹和我们完全改变了，但我们对彼此的爱却始终鲜活。

小时候，父亲在山顶上种了三棵番石榴，后来它们被砍去种了茶林，妹妹哭得稀里哗啦。这几年，父亲又在门前种了三棵石榴树，它们开始结果了。有一天，妹妹拍了照片发给我。我看到新下过一场雨，雾气围在家门前，石榴树上好像还挂着一朵云。

看到了吗，哥，妹妹说，白云搁浅了。

我突然特别开心。可爱的妹妹在历尽千帆之后又回来了。

而我也知道，一朵搁浅的白云能屈能伸，它可以落在地上汇入河流，也早晚要回归天空，风轻云淡，云卷云舒！（作者系中国法官文联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