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10 2023年11月28日
□吴洛加
山城重庆那些重重叠叠密如蜂巢的防空洞,如今成了美食天地,香雾氤氲中飘散出人间烟火……
一
钻防空洞吃美食
近日,好友老李自北方飞临重庆。几年前首次来渝时,他提出去本地最具地理特色的吊脚楼看看。我晓得大凡来自平原城市的人,都好奇重庆这种基础悬空却屹立不倒的古老建筑,于是带他去了嘉陵江边一家颇具规模的吊脚楼,并在那儿品尝渝味浓郁的土灶老火锅。特意选了临窗桌,老李探身俯瞰楼下漾漾而过的江水,感叹“脚不沾地在水上漂”。桌上约定下次再来重庆,我带他去另一个新鲜地儿:钻防空洞吃美食。这厮记性不错,登机前@我,提醒不要忘了带他“钻防空洞”。
当晚,我带老李直奔滨江路,进了一家以鲫鱼为特色的江湖菜餐厅。餐厅外观与其他酒楼无异,霓虹灯灿若繁星。老李疑惑地拉住我:“不是说钻洞子吃饭吗?”我告诉他少安毋躁,随我进去就知道了。
揭晓答案只用了一分钟。走进餐厅大堂,一面巨大的原生态山壁映入眼帘,壁上凿有近3米高的大洞,不时有人进出。正值饭点,洞内人头攒动,一股浓烈的鱼肴香味奔涌而出,勾引我俩加快了脚步。洞子笔直通向深处,无窗,两边的洞壁砌了护墙板,顶上刻意用绿色工艺藤蔓装饰,透过枝叶隐约可见山石上人工开凿留下的痕迹。老李抽了几下鼻子,说并未感觉空气憋闷,我指指头上被藤蔓遮挡的空调管道,一股股新风悄无声息从风口泻下。
山洞深不可测,但宽度只有三四米,靠边设置了一长溜长条形卡座,邻桌之间用镂花木窗隔开,灯光柔柔从洞顶洒落,音乐在暗处流淌,营造出温馨且私密的小环境,坐满了成双成对的年轻人。
老李显然是第一次置身山洞吃饭,感觉很新鲜,频频举起手机前后咔嚓,还利用上洗手间的机会,去洞内其他地方逛了一圈,回来告诉我,洞子深处还有不少岔洞,洞洞相连如同迷宫,但被栅栏封挡不让进。
二
洞子的那些人和事
为满足老李对重庆洞子餐饮的好奇心,我给他介绍了这座城市与洞子结缘的人和事。
重庆别称“山城”,境内重峦叠嶂,地理形势险要,这为开凿山洞提供了得天独厚的条件。然而遍布渝城的山洞并非与生俱来,其大规模开凿史不超过100年,算不得古老遗存。
重庆山洞激增是抗日战争爆发后的事。20世纪30年代后期,日本发动侵华战争,南京、武汉相继沦陷,国民政府紧急内迁重庆。日寇丧心病狂,派军机对重庆进行长达数年的无差别轰炸,且制造了惨绝人寰的大隧道血案。我母亲今年96岁,她清楚记得当时趴在乡间山头上,看见成群的日机蝗虫般越过头顶扑向市区,接着便传来惊天动地的爆炸声,腾起的黑烟笼罩城市上空久久不散。重庆军民同仇敌忾,全城动员,充分利用多山的地理条件,不舍昼夜大范围挖掘山洞以避日机轰炸,仅弹丸之地的渝中区就修建了1603个防空洞,数量是抗战前的30倍。这些重重叠叠密如蜂巢的山洞不仅庇护了百万生灵,还成为大后方的特殊阵地,生产枪炮弹药,缝制将士被服,印刷书报传单,有力支援了前线将士抗击倭寇。漫山遍野的防空洞,成为重庆抗战历史不朽的文化符号。
老李感慨:“防空洞对重庆乃至中国抗战胜利,功不可没。”
“是啊。所以,我们重庆人对防空洞有着难以割舍的感情。”我生在新中国。在我孩提时代,国家已经远离炮火硝烟,防空洞却作为抗战遗产留存下来。钻防空洞成为我们儿时的耍事之一。我指指洞顶告诉老李,50多年前我与小伙伴来过这儿,本想探险但未能走到底。由于闲置多年人迹罕至,洞口草比人高。我们举着火把进入,在龇牙咧嘴的洞壁幻化出千奇百怪的光影,越往里走胆子越小,突然一只老鼠从脚边蹿过,有人后颈被洞顶冰冷的水滴击中,吓得嗷嗷叫,纷纷扔掉火把逃出洞外。
把洞子作为饮食场所,始于电风扇进入普通家庭之前。重庆作为全国的“火炉之城”,在赤日炎炎的伏天,市民避暑的最佳去处就是防空洞。清晨骄阳刚冒头,人们便带着凉板凉椅凉棍凉席甚至包装箱纸板,蜂拥进入山洞抢占纳凉地,附近居民更有心计,大锅小盆带去了吃的喝的,从早到晚扎根山洞。那年月的夏季饮食很简单,稀饭、凉面、藤菜,坊间谑称“老三篇”。凉板+纸板即成餐桌,全家老少各捧一碗,或站或蹲,轻松加愉快就解决了肚子问题。洞内凉意悠悠,最简单的饭菜也能吃出满满的幸福感。
三
洞中美食烟火香
防空洞与商业牵手,则是改革开放大潮汹涌澎湃年代的事了。由于旧城改造,大部分防空洞拆的拆填的填,部分有规模上档次的则保留了下来。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包括餐饮在内的各种业态争先恐后抢占主城的防空洞。抗战遗产华丽转身惠及桑梓,我们真应该向当年冒着枪林弹雨挖洞的先辈们道一声“谢谢”。
重庆的洞子饮食种类繁多,以“平民化”物美价廉为显著特色。山洞冬暖夏凉,租金低廉,经营门槛较低,因而广受“草根饮食”青睐。洞子餐饮食材普通,味道家常,与“高大上”不沾亲,但若想品尝重庆地道的老火锅,或者小面、豆花、江湖菜,也许前面那个山洞就能让你大快朵颐鼓腹而出。在信息爆炸的互联网时代,很多外地朋友来重庆,也学会了钻巷子、进洞子,享受重庆人津津乐道的美味。
一洞一味一江湖。“老重庆”人记忆中,总有一款洞子饮食萦绕心头挥之不去。时间倒退30年,从解放碑去嘉陵江边,最短路线是穿过魁星楼下面的“临江门洞子”。因为地处要津,过客川流不息。爬坡上坎的人们,到了这儿总会坐下歇息,顺便打望江上风景。某位老板发现了商机,捷足先登,在洞内依山就势垒灶支锅卖起了火锅。隧道一半被火锅桌占领,十几个屏风简单一隔区分内外,生意火爆时连屏风也省了,店内风景一览无余,路人尽管免费闻香。野店起初并无招牌,熟客便以“洞子火锅”相称。那年月以煤炭为燃料,几十口煤炉喷云吐雾,与辣椒、花椒、牛油的气味混为一体,在黑乎乎的洞内横冲直撞,最后从洞口喷涌而出。有年冬夜,我与朋友去临江门办事,天上飘着冰冷的雪花,路过洞口时被香喷喷火辣辣的味道一熏,身子酥软了半边,不由自主进了洞内。洞内人头攒动,烟雾蒸腾,炉火吐艳,红汤滚沸,无论西装革履士或引车卖浆者,拥塞于热烘烘、脏兮兮、乱糟糟的环境中大快朵颐,毫不理会伙计加煤鼓风腾起的乌烟瘴气,也不在乎成分复杂的烟火味污染了衣裙。烈火与辣椒使得洞内温度飙升,空气仿佛擦根火柴便可点燃。男人光了膀子,女人粗了嗓门,一个个“洞中仙”在美食面前变得肆无忌惮。酒足饭饱后摔着汗珠步出洞口,刺骨的冷风一激,哥几个仰天长啸:爽!
(作者系重庆美食文化研究会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