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粮店

版次:011    2023年11月28日

□程华照

粮店是一所废弃的小学改建成的,灰瓦白墙土木房,沉寂在大山深处。一条羊肠小道将乡镇村落勾勒串联,酷似画家速写留下的线条,线条跌宕伸向远方。

父亲是粮店的负责人,领导着几个人支撑起这个门面,岗位严重缺员,大家分工合作没日没夜地劳作,但从没怨言。他很少回家,我想见他,只能舟车劳顿从江北到乡下。

豆盏般的煤油灯下摇晃着几张笑脸,陈旧的四方桌上摆放几道新鲜的蔬菜,清一色的热气汤汤,权当为我和母亲接风的晚宴。这是一间厨房兼集体食堂,逼仄简陋的屋子被柴火烟子熏得黑黢黢的。夜幕落下,大伙收拾起工作,热热闹闹围坐在一起吃晚饭、唠家常。

安坐在我对面,最先放下碗筷离去,关于他的轶事霎时端上桌面,平淡无奇中几分伤愁几分惋惜,他扑朔迷离的形象逐渐清晰而来:他是读书分配来的,三十出头的大龄青年,不是徘徊于爱情的门外,就是与姑娘牵手走着走着就走失在那路口——花开半夏。山里的粮店地势偏僻人烟稀少,情路狭窄迷茫难以走进婚姻的新房,一张调离的申请早已递到父亲的案上。

这时,笛子声声穿透落寞的山间,与夜色深处的鸟儿、青蛙协奏出二声部。每天此刻,安总是依偎在二楼寝室前的走廊边,用笛声娓娓倾诉心底隐藏的心事,傻傻地猜想伊人的模样。听着听着,我感觉笛声跑了调,本该是一首欢快嘹亮的曲子,却变成沉闷忧伤如泣,仿佛演奏《梁祝》里凄凄戚戚的故事。父亲说,音乐是一种心态,撩拨心灵深处的情感,只有朝气蓬勃、阳光向上的人才能抵达那种境界。

晚风吹拂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在乡下,我经常和父亲走村串户,喜欢看到牧童横笛走在炊烟四起的村庄,心怀灵犀的方向把李可染的画意寻找;喜欢濯足粼粼的小溪,让青涩的时光伴随叮咚的泉水一起流淌……八月的骄阳红似火,烈日下的人们汗水洗面,父亲用手遮挡天空明晃晃刺眼的太阳,眯着眼瞄瞄天:“今天是个好日子,适合收割挞谷晒干。”

阳光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用它金黄的色彩装饰良田,微风吹拂喁喁咏唱:“喜看稻菽千重浪……”父亲走在田垄上,和农人有说有笑。谈笑间,他轻轻拿起一株润泽饱满的谷穗,细心地数起颗粒。

山里的天气一日多变,下午还是艳阳高照,傍晚山雨欲来乌云密布。父亲将双手伸向风中,丝丝湿润沁凉,便知道远方有雨正往这边赶来。他对着廊上吹笛的安大声呼喊:快下来收谷子!

安急忙丢下横笛,箭步奔来。

蜿蜒浮动的闪电在乌云密布中炸开裂缝汹汹劈来,恣意发泄夏日的暴躁。粮店全体员工,有人拿起耙梳扫帚将晒坝的谷子扫成一垛,有人用撮箕箩筐将它盛满往仓里装,全心投入毫不吝惜体力和汗水。我也学着大人的样子,在晒场与仓库之间奔跑,当最后一撮箕谷子装入粮仓时,人们已累得筋疲力尽,就想坐下歇口气。然而,老天爷就爱作弄人,阵阵狂风携带骤雨从天而降,呼呼地扯烂仓库的风窗露出巨大窟窿,雨在风的怂恿下倾斜直入。现场的人焦急万分又不知所措,安急中生智抓起一根四脚高凳,腾空一跃登了上去,用自己瘦小柔弱的身躯,牢牢地封死窗的漏洞。铺天盖地的暴雨扫射在他身上,狂风撒野地撕扯他的衣裳,他毫不在意,苍白而瘦小的脸始终洋溢着男子汉坚强的意志:保护粮食!

翌日,安蜷缩在床上,浑身发抖,一个劲地咳嗽。大伙找来竹凉椅改装成担架,急急忙忙将他送到乡卫生院……

夜静谧纯粹,天际深邃无涯,这样的夜色与我心境难以磨合,耳畔没有笛声反倒觉得夜色单调,心底忐忑。我独自在小路那头驻足瞭望,对着空荡荡的走廊木格花窗唏嘘,祈祷安早日出院将笛声吹响。

一天晚上,清脆悦耳的笛声划破茫茫的夜空,在粮店上端盘旋回响:安——病好啦!我欣喜地举起双手。

“他出院了,还和医院一位姑娘好上啦。”父亲在旁边补充。

安伫立在夜色中,晚风轻轻,灯火摇曳,将他单薄而瘦小的身躯放大成一幅水墨,定格在粮店的白墙上。《扬鞭催马运粮忙》欢快嘹亮的旋律,从他心底款款迸发:笛声响彻田间,梨花翻卷禾苗青青,一片春耕繁忙;笛声走过碾场,老牛缓缓拉着滚石,风车咿呀呀地响;笛声清脆悠长,农民挑着金灿灿的谷子,扁担悠悠从垄上走来,将沉甸甸的喜悦装进粮仓!

(作者系重庆报告文学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