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路入云端

版次:010    2023年12月01日

兰英天路上遇到卖货村民

笔者与杨芝汉(中)交谈

□钱犁

好久没到这方来。

然而,回想起40多年前第一次来到巫溪的情景,至今还是那样地心有余悸。那是1983年夏秋之交,我在巫山县委宣传部从事新闻报道工作,参加万县日报一次全国性会议。会后,报社委托我陪同一批来自长江下游的参会人员绕道巫溪回巫山。因为平时家住长江边,外出开会多是从江上乘船去来,虽然时速快不起来,一路倒也平安无虞。而那次首次踏上巫溪的土地则无异于一次生死大考。

(一)首次巫溪之旅吓得腿软

早上天刚放亮,我们就从万县城区乘上一辆长途客车向巫溪进发。车身不太大,车况不很好,加上当时从万州经开县过云阳的道路坑洼不平,车一开出,车身老是发出“咣当、咣当”的声响,有人调侃“除了喇叭不响浑身都在响”。车轮不时卷起滚滚尘烟。

从云阳沙沱进入巫溪田坝境内,沿途虽也不乏青山秀水,风光旖旎,一车人却极少有兴致欣赏。从田坝渐入尖山,蜿蜒陡峭的山路开始露出峥嵘。公路沿线峭壁插天,高耸入云。公路好似一条胡乱缠绕于山间的灰色绷带,将一辆满载乘客的大车从一条小河边牵引向大山顶。车在山腰间缓缓爬行,“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没有护栏,没有遮挡,没有树木荆棘,晃晃悠悠,不进则退……

几分钟前,车自山脚行,车内还不时传出几声人语,些许笑谈;10分钟后,车至半山腰,车内人全都没了语言,死一般沉寂。有的面若死灰,浑身发颤;有的故作镇定,头上直冒冷汗;有的双手合十,祷告上苍;有的紧抓扶手,好像那是一根“救命稻草”。有位女乘客几乎带着哭腔恳求司机:“开回万县吧,我上有老母,下有女儿,我们只要安全回到湖北就行,就是不要去巫溪。”

将近半小时,车至大山顶,乘客几乎一个声音:“快停车,我们要尿尿!”结果人们站在大山之巅,没有一个人敢正眼回望一下刚刚走过的路。人们注意到,由于太过紧张的缘故,虽然都喊下车尿尿,可真下了车,好些人解开裤扣都拉不出。

客车慢腾腾开拢巫溪县城,已是晚上8时10分。尽管热情好客的主人早就备下丰盛的晚宴,可席间却少有人下箸。

从此,我每进一次巫溪就会想起那次难忘之旅。

1997年前,我作为省级媒体派驻万县地区的一名记者,巫溪与万州同属一家,又不得不去。但每去一次,总爱把这方天地交通的变化纳入自己新闻采写的范畴。

1997年后,巫溪的山在变,水在变,城在变,乡在变,交通状况自然也在变。也就连40多年前让人望而生畏、如履薄冰的“尖山险道”早已硬化了路面,加装了护栏,重构了线型,人车至此,已是天堑变通途。

(二)兰英村人的四张“王牌”

瞿塘高耸,平湖放歌。

今年11月1日,我们一行走“渝宜高速”在巍巍夔门前下道,沿“奉巫高速”向巫溪出发。汽车在奉节境内穿过几处隧道,不到10分钟,即进入巫溪境内“羊桥坝”。而以前要行走大半天的“红池坝”,从醒目的路标上看感觉也是近在咫尺。

刚到巫溪境内,我就向巫溪方面提出采写这里交通巨变的构想。县交联主席赵四方十分赞成,并建议道,“要写就去看看我们的兰英天路吧,那可是一处能反映巫溪人‘落后不落伍,认穷不认输’精神的亮丽窗口。”

我们一拍即合。其实,此次来巫溪之前我就从各种渠道收集了“兰英天路”的一些资料。

巫溪境内有条兰英大峡谷,位于阴条岭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与巫溪县通城、兰英、双阳三个乡镇连田抵界,与湖北神农架、巫山五里坡相依相偎,距巫溪县城30余公里。峡长100余公里,峡谷平均深度1500余米,最深处2400余米,最窄处仅13米,被誉为三峡地区乃至全球最具冲击力的大峡谷。从外部看上去,那一山一水、一景一物处处可以入诗入画,灵秀动人,气势逼人,神秘诱人。

在兰英大峡谷景区内外方圆百里,当地人最津津乐道的,有这么几张“王牌”:一是有座海拔2796.8米的“阴条岭”,在万峰磅礴的大重庆,毫无争议地稳列“第一峰”;二是有一个声名远播的“兰英寨”,传说是当年唐朝著名将领薛刚之妻纪鸾英(民间“兰”与“鸾”同音)与丈夫亮出反唐大旗之地,至今还留有“洗马池”“铜炮台”“忍子坪”等文脉遗址;三是生活在“兰英寨”下的23户周家坪人,靠腰系一根长绳,手握一把铁锤一根钢钎,在悬崖峭壁间蚂蚁啃骨头般地开凿出的1500米“兰英天路”;再一张“王牌”,就是随着交通的改善,整个兰英村也同毗邻的西安村一道,由以前的靠单一种粮一跃成为大西南地区种植太白贝母、独活、重楼等中药材规模最大、效益最佳的村子,仅1000亩太白贝母一项,4年后产值可达6亿元以上。还未到药材收获季,成都“荷花”、重庆“太极”和广东“白云山”、“潘高寿”等知名的商家已登门。

(三)悬崖峭壁间凿出“天路”

在兰英寨人心目中,这4张“王牌”中分量最重、“含金量”最高的当数“兰英天路”。

2018年,“兰英天路”首登中央电视台《江山如此多娇》栏目,尽情展示风采;2019年新华社播发通稿《一条网红天路 一村脱贫致富》,将兰英村周家坪最美修路人的代表杨芝汉推上了“中国好人榜”;同年,中央电视台国际频道还将重庆“兰英天路”与河南“红旗渠”并列一起向全球播映。一时之间,航拍的“兰英天路”视频,经过“抖音”“快手”等网媒再度发酵,其点击率、点赞率一路飙升,少则几十万,多则上百万;2023年9月,重庆有关方面经过科学的评估和严格的考核,正式授予“兰英天路”国家级AAA旅游景区。

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冲击,我终于踏上了去兰英乡的路。尽管窗外红叶如染,山势嵯峨,我却无心欣赏这绝美的风景。而是反复提醒乡宣传委员小周:“开慢点,开慢点……”

车到离兰英乡政府不远的一座桥头,我抬头仰望万仞绝壁上人工开凿的“兰英天路”,感觉就像一位技艺娴熟的外科医生在一位壮汉腰腹间硬生生地拉下了一道口子,那“伤口”永远无法愈合。那位于上下落差1000多米的绝壁顶上,不时飘忽着丝丝游云;桥下那轰隆回响的巴岩子河,数米高的溪流不断地撞击,飞溅出团团雾霭。

“是冒险去悬崖峭壁感受挂壁公路的奇险,还是带着遗憾止步?”心里七上八下。一起同往的报社同仁长青看出了我的犹豫不决,立即给我打气,“别怕,既然来了若不上去看看,将会是终生遗憾!”

于是,我还是心怀忐忑地登上了山顶。正进入绝壁入口处,对面开来的几辆小车堵住了我们的去路。小周只得小心翼翼地把车倒回原处,礼让前来观光旅游的外地车先行通过。而我,正好下得车来,两手扶着路边冰凉坚硬的岩石,一步一步向前挪动,目不斜视外侧的万丈深渊。

好不容易过完将近700米最为险要的路段,一位年逾七旬的老者正站在天路一端迎接我们的到来,并自我介绍,“我叫杨芝汉,就因为参与修这条路上过中央电视台。”言语间透出几分骄傲与自豪。

这就是那位网上纷纷传扬并称“早已离世”的英雄老人。他精神矍铄、身板硬朗,对修筑“兰英天路”的前前后后如数家珍:“这条路不修是真的不行啦!我们周家坪以前就是兰英村下设的一个小组,这儿曾经是兰英乡政府所在地。那时因为有供销社、食品站等单位,23户人家生活起来倒也方便。可到了1997年,乡政府搬到山下,我们这儿鬼都没得上门的。背上百把斤山货进巫溪城换点运力钱,天不亮就出发,沿着两条‘毛毛路’下山,有些险要处稍不注意就要失足下岩。要走到40里外才能见到出山的公路。来回4天挣得7.2元运费,除去路上吃的喝的住的,能剩5块钱就算不错了,回来还要买包8分钱的‘经济烟’炫耀一番。可自从有了‘范西公路’,以前与我们条件相当的村靠种植中药材没得几年就翻了身,而我们还像猴子一样,一天在悬崖上爬上爬下过日子。2001年,我们周家坪人坐在一起,第一次提出修路的主张。不过,一想到若修这条路必须从‘老虎嘴’上横切过去,才能把距离缩短,心里还是相当害怕。这是要从老虎嘴里拔牙,甚至是从老虎肚里掏心!可是,我们周家坪人可以怕这怕那,就是不怕死。参加修路的人一开始就把‘生死契约’写在一块木板上,立在显眼处。”

“你问修这路苦不苦?我可以给你说,为了修这条路,周家坪23户人家几乎卖光了腊肉、鸡蛋、粮食等值点钱的东西。工地上的人常常十天半月吃不上一顿肉、一颗米,沾不到一点儿荤腥,全靠红苕、洋芋、包谷‘三大坨’充饥。”

“就这样,我们周家坝人选定2001年农历八月十二这个‘黄道吉日’,腰系长绳,凿通炮眼,填入炸药雷管,终于炸响了‘横切老虎嘴,打通兰英路’第一个开山炮。直到2005年12月底,经过4年3个月的苦战,周家坪人盼了千秋万代的这条路终于大功告成。这一天,本来周家坪人该笑的,可是,当全体修路人眼见最后一块岩石被轰下去时,我们却紧紧拥抱在一起痛哭起来。”

他们用泪水送走周家坪的封闭与落后,用泪水洗涤着埋藏心底的自卑与屈辱,用泪水喜迎周家坪人的未来与新生。

周家坪人用心血和汗水换来的“兰英天路”,在整个巫溪交通巨变的大棋局上,也只是众多精彩篇章中的一部“代表作”。

20世纪80年代,四川老作家明朗在巫溪写下了不朽佳作《巫溪连大江》,寄托了巫溪人走出大山、走出封闭的精神向往;今天,巫溪人正乘着改革开放的东风,靠着勤劳勇敢的打拼,不仅让巫溪连通了大江,而且大步流星地奔向了大海,精神抖擞地走向未来、走向世界。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