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津面面药金沙建曲的“非遗”传奇

版次:010    2023年12月06日

何大权退伍后回到白沙,进入江津药材公司,退休后仍生活在白沙。

金沙建曲制作技艺已列为江津区级非遗保护项目

□陈泰湧

一 战火,迁移

1938年,武汉等城市也相继沦陷,但重庆城的容量有限,国民政府审计部、中央图书馆、国立编译馆、军政部新兵训练处以及第二陆军医院、陆军第十六后方医院等先后迁建江津白沙镇。同时迁建来此的还有大、中、小等各类学校近40所,在校人数超过一万多人,当然,还有数以万计的难民和“淘金者”。

舒跃坤是李市镇人,“金草铺”的药铺招牌是祖祖辈辈一代一代传到他手里的,这块招牌能传这么多代人靠的就是他们的独门绝技“面面药”——用药碾子和杵臼、冲筒、乳钵等将药材捣成细粉,再捏成粉团子,分置在几十个不同的药屉中,有病人上门望闻问切之后也不开方抓药,打开其中一个药屉拿出药粉团子,喊病人回去泡水喝。

李市离白沙不远,白沙一下子涌入太多的外来人口,吃穿用住都是巨大的压力,而寻医问药更是难上加难,虽迁来了好几所医院,但这些医院是为抗战军人服务的,已经不堪重负,哪里还顾得上这些学生和难民嘛。

除了方子不外传,舒跃坤行医也不藏私,平日里也常与白沙的同行探讨医术,小女儿舒远兰也嫁到了白沙黎家,两地姻亲往来频繁,再加之病人之间的口碑传播,金草铺在白沙也颇有知名度。保长王福贵看着外来的人面黄肌瘦一个二个病歪歪的,心里也慌,生怕疫病流行,突然就想到了舒跃坤和他的金草铺,金草铺的药都是制成了成品,看病不开方只管拣拾其中一款,服用也方便,泡水喝,省了熬药的过程,王保长费尽唇舌想尽办法,终于将舒跃坤连同“金草铺”招牌一起搬迁到了白沙。

“金草铺”在白沙开业的大喜日子,王保长赶来祝贺,他向舒跃坤拱拱手:“这兵荒马乱的世道,人人都不容易,躲得了枪子儿但躲不过疾病的多了去了,我就只能是求求你们这些活菩萨了,你们是把草草都能变成救命的药。”

二 血债,金沙

和金草铺斜对住着的一户人家姓何,家有小男孩叫何大权,从金草铺迁来之后就天天跑到店里来玩,舒跃坤也挺喜欢这个娃娃,“要不要给我当徒弟?我教你怎么来认这些药材,怎么加工,怎么看病……”何大权摇头,再问他今后长大了想不想当郎中?何大权摇头说,“你们这个不赚钱,还是做大药材生意好一些。”众人皆笑。白沙是一个水码头,自古以来江津地产的很多药材就从这里陆运转水运运往全国各地,药材生意一直很兴隆。

舒跃坤正逗小孩玩,有一路人从金草铺门前经过,他不像是来看病抓药的,但一见到金草铺里各种药粉丸子眼睛就一亮。一搭话,他指指门上挂的招牌:“我也姓金,叫金昭华,从福建过来的。”金昭华本是药商,家里还开有加工厂专门生产建曲,江津白沙多枳壳、佛手,都是制建曲所需的上佳药材,他是来采购药材的,没想到日军侵占了赣、浙、粤,致福建孤悬,物资进出闽地不易,金老板回不了福建,家人向大后方撤离时也彻底断了联系,他就只得孤身一人飘落在白沙,除了一大堆药材,身上的钱都已用完,以后的吃住都成了问题。

金老板说,金草铺做的药粉丸和闽越建曲有异曲同工之妙,且他的建曲在全国有很大的市场,如果舒老板愿意,他愿意把采购到的药材和制曲技术以及销售渠道拿来入股,只求在金草铺得一瓦栖身,一粥果腹。

这可是天大的便宜,但舒跃坤不愿白占,几番推让双方结拜为兄弟,且把金草铺和制曲坊拿出来进行均分,这些产业两人各占一半的股,只不过日常经营舒跃坤负责店面,金昭华负责制曲生产。兄弟齐心,各有所长,生产出来的建曲比金草铺的药丸子更易保存,舒跃坤通过调配方剂,这种新的建曲又比金老板以前生产的闽越建曲功效更好,试制部分送与各地药商,反馈都很好,为示区别,两兄弟一商量,将其命名为“白沙建曲”。

金草铺做的白沙建曲根据销售地区和功效的差异,一共有15个品种,多者43味药,少者32味药,白沙码头的药材虽多,但还是比不过重庆城的储奇门药材市场齐全,有些药材还是得跑到重庆城去采购。1941年6月的一天,金昭华照例去了储奇门,没想到第二天药材还没采购完,傍晚时分日寇的飞机又来了,金老板也和很多市民一起找防空洞躲空袭,但最后不幸罹难。

舒跃坤痛哭三天,当即将“白沙建曲”改名为“金沙建曲”以纪念这位异姓兄弟金昭华。抗战胜利后舒跃坤去了福建寻找金昭华的后人,可惜物是人非,这也成了舒跃坤这一辈子最大的遗憾。

三 建曲,良茶

1955年公私合营,“金草铺”并入新成立的江津县中药材公司白沙中药材批发部,并新建了国有江津县中药材公司白沙建曲厂,设厂于东华街,药工20余人,舒跃坤已67岁,被安排到厂里负责核心技术和精品药的抓配,产品也被改名为“津沙牌建曲”。后来又因药材计调和成本关系,厂里选了23味药的这个方子并只生产这一种产品,原有14个方未再生产。舒跃坤默默地将这些增减方和变化方收捡起来,离开了建曲厂,尽管他的家门离厂门只隔了十来米的距离,但至死他都没有再踏进建曲厂半步。

时光如梭,又过了二十年,当兵退伍回到白沙的何大权进入江津药材公司,任职批发部经理,实现了幼时所说的“做大药材生意”的心愿。

他自幼就在建曲作坊玩耍,有点小病小痛都是舒伯伯择一小块金沙建曲让他泡水喝。舒跃坤伯伯虽已去世,但何大权还是晓得金沙建曲的好处,时不时跑到对门黎家找舒姐姐要一两块自制的建曲。舒远兰遵从父命,从不将药方示人,但她耳濡目染,也会根据节气时令制一点建曲自用。何大权在白沙东华街往来行走就常端一粗瓷茶缸,有人问,为避免闲话,他也不说泡的是建曲,答曰茶。有好事者掀开盖子看,没见茶叶,何大权就鄙夷地说:“这是良茶,广州那边就是这样喝的。你懂不懂嘛?”这还真能唬得住人。

时间飞快,何大权的长女何雪红也参加了工作,进入白沙建曲厂当了药工,她和厂里其他药工最大的不同是不仅懂药而且懂医,她的中医老师就是舒远兰,两家人住得近,走动得也勤,何雪红和舒远兰的幼子黎明,青梅竹马,见幼子黎明从小尚武,立志要去当兵,舒远兰收何雪红当徒弟其用意就颇深。用心良苦,1988年黎明从部队转业回到白沙,何雪红也成为了黎家媳妇。舒远兰遂笑呵呵将15张秘方悉数传于儿媳。

这个时候的白沙建曲厂已日渐式微,国内部分建曲厂又将方剂减为七八味,甚至两三味,在成本剧增和销售萎缩的双重压力下白沙建曲厂的生产和销售陷入困境,迅即停产。何雪红虽不想离开建曲厂却也不得不离开,好在有婆子妈在后面助力,她自谋职业就开起了药店,既卖西药又配中药,何家药店生意挺好,金草铺的老招牌再也挂不出来了,这也成为了舒远兰这辈子最大的憾事。最初还有很多老街坊晓得“金草铺”之名,偶有小恙或保健养生都会点名要一点“金沙建曲”,可时间又滴答滴答往前跑,只有何大权每天还端着粗瓷茶缸在老街上走一两圈,茶缸里泡的是女儿特意制作的一点建曲。

四 重生,非遗

“你还是要把这些传给波波,这些方子如果不传下去那就可惜了……”何大权对女儿说。波波是何大权的外孙,何雪红的独生子。“波波和他老汉儿一个样,都不想学,成天就拿个相机耍。”

黎光波虽然不学中医让当妈的感到有点遗憾,但也仍然是当妈的心头宝,儿子想学啥就支持啥。俗话说兴趣才是最好的老师,黎光波凭借天赋和努力,二十多岁就已成了知名摄影艺术家,搞摄影走南闯北餐风露宿,好不容易有了创作空当,又被好友约出去喝酒嗨歌,“注意身体,身体才是你最大的本钱。”妈妈唠叨来唠叨去最后把自己也唠叨烦了,只能无可奈何地赶制一点金沙建曲,塞进儿子的旅行箱里,“平常泡点水当茶喝,出门在外水土不服,饮食无度,你晓不晓得食不和则卧不安,卧不安则百病生……”

儿子和艺术圈的朋友一分享,结果这个母爱牌金沙建曲还挺受欢迎,让波波请伯母多做一点,对儿子有求必应的何雪红却装了一个大牌,她的理由是做建曲耽搁了她打麻将的时间。做建曲的确费工夫,但黎光波也晓得这是一个借口,你说做出来的建曲拿去卖给朋友,还真不好定价,但你真要不收钱,量大了自己家也承担不起这笔开销。

2020年春,人们受疫情影响,闭门不出,精神和身体均绷至极限,有尝到过甜头的朋友就向黎光波求援,想再搞点“妈妈牌”建曲来喝。这一次何雪红没拒绝,反正一家人在,父子两人都闲得发慌主动要求帮忙,她就针对常见症状在家传的方子中选择四五,并根据当前的情况和现在年轻人的生活状况,对传统方略作增减,创出了新的“何家良茶”。何大权见到女儿大张旗鼓制作金沙建曲,豪迈地拍出他的退休金存折:“你这一批我都买了,我要给街上的那些老兄弟一人送一点,他们可能想不到过了几十年还能喝得到这个东西。”

2022年,金沙建曲制作技艺被批准列为了江津区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并准备申报市级非遗。

(作者系重庆市新闻媒体作协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