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09 2023年12月15日
菜园坝的火车
菜园坝以前的缆车
□阿坚
一
在成渝铁路上跑的火车
菜园坝火车站开工三个多月,从九龙坡延伸而至的钢轨,已抵达黄沙溪,穿过篼子背隧道,就进入菜园坝车站了。淮海战役的功臣、时任营长的张海舟为铺轨大队长。他站在运输钢轨的平板车上,兴奋地告诉战士们:“我们把钢轨铺到菜园坝,相当于部队又举行一次‘入城仪式’。”简短的两句话,似大锤抡道钉,掷地有声,让铺轨的战士铆足了干劲。
七十年后,曾参与成渝铁路通车典礼、年逾九旬的孙贻荪先生回忆道:“菜园坝站外的篼子背隧道,虽然不长,但弯道上光线很暗,是铺轨的关键。为顺利闯关,老张率领战士与民工,借着月光练习钉道,要求每一锤都落在道钉上。一锤又一锤,抡起砸下,像练习射击一样,道钉队的每个人都练成‘神锤手’,百锤百中,为铺轨进入重庆火车站,做足了功夫。”“那天下午铺轨进入菜园坝,看热闹的老百姓很多,却秩序井然。老张在一双双热切目光的期待中,抡起大锤钉下最后一颗道钉,顿时欢声雷动。欢歌笑语在热风中飞扬!”
两股铁道分别抵达刚修好的站台两侧,虽然设施简陋,却初步成型。次日,从九龙坡驶来的“压道”机车进入菜园坝,汽笛一声长鸣,仿佛告诉山城的父老乡亲:铺就的线路平稳,列车可放心通行。1951年7月通车永川时,虽是临时站房,菜园坝车站已开通,开行一对客货混合列车到永川。年底通车内江时,菜园坝车站的运转、售票、候车的房舍,已建成投用。重庆火车站正式建站,开行重庆至内江、重庆至资中客货混合客车各一对。重庆车站首任站长严亚东,身板魁梧的他,身着铁路制服、头戴大盖帽,举手投足之间,铁路人形象跃然而出。为支援大西南,严站长一家老小都来了。
我的父亲徐耀华,是成渝铁路上的首批火车司机。父亲不止一次告诉我,在得知火车头要运来的消息,那高兴劲跟后来有了我这儿子一样,真是喜滋滋的,这预示着成渝铁路就要修通了。那是1951年5月的一天,当两艘轮船载着两台大机车,从遥远的东北,经长江运抵九龙坡码头的时候,铁路职工的心沸腾了,欢乐的气氛跟过年一样,大家举着小旗、敲锣打鼓,来到码头看望这庞然大物。父亲头戴大盖帽、穿上挺括的铁路制服,很庄重地去迎接他以后朝夕相处的伙伴。
这两台机车,就是四川人民盼望了四十多年的大火车啊。
1951年7月1日清早,铁勤三连一个排全副武装练习礼仪,去参加火车进站的仪式。9点半,菜园坝地区的“警报器”长鸣。全排在连长的指挥下,正步进入站台两侧,面向铁轨立正。菜园坝地区所有的人也就地站立,不得乱动。火车头从篼子背隧道一驶出,车轮在铁轨上滚动的声音越来越响。火车进入站口时,拉响三声长鸣,全排官兵即刻转身立正,齐刷刷向驶来的火车致肩枪礼。驶来的第一台火车头,前面悬挂着毛泽东头像,一朵大红花戴在上面,机车两侧的红绫一直披挂到煤水箱后。机车牵引着七节车皮和一节摆着两盆鲜花的平板车,表明今天是“七一”。然后是第二台火车头,一样的装扮,前面悬挂着朱德头像。这一前一后两台装饰鲜艳的火车头,牵引着车皮慢慢停稳在站台,调整好位置后,各自挺立在两股道上,又同时笛声长鸣,尽展雄姿。
这装饰亮丽的火车头,在这简陋的站台前,曾三次牵引列车典礼而行——1951年7月1日通车永川,1952年12月7日通车内江,1952年7月1日通车成都。
这两台火车头进站后,菜园坝就更热闹了,市民们都想先睹为快,特别是青少年,更是钟爱有加。有一天,铁勤三连营区的大门前,来了一群穿白衬衣系红领巾的学生,他们向站岗的士兵敬了少先队礼后,表示要进站看火车。副岗的士兵迎上前,听罢陈述,却为难地拒绝了他们。
有学生扬起手中的画板,说今天是老师安排他们来“写生”画火车的。副岗士兵仍不同意。看不见火车,怎么写生呀?学生们围着士兵,请他讲述一下火车的外形,以此完成写生。
“火车分为车头与车皮;火车头是个大铁筒,铁筒内装水、装煤,烧蒸汽,蒸汽带着车轮跑……车皮,用来装东西,装粮食……”这士兵将自己见过的火车,细致地描述给学生们。因为不能亲眼观察,学生急了,七嘴八舌地起哄。
“我见过狗皮。车皮,是啥子皮?”
“我见过牛皮、羊皮。”
“我还见过蛇皮。”
学生的吵吵嚷嚷,将士兵弄蒙了,就说:“我也不清楚,你们自己去看嘛!”
“啊!”学生们高兴地跳起来:“看车皮啰!”边喊边往里走。学生的喊声,让值岗士兵一下清醒,擅自放他们进去,是要犯纪律的。他曾因丢失子弹,已被记了小过。
“学生们,我错了!我给你们‘跪下’,请退出来。我不能再犯错误呀!”
学生们回头,看见士兵真是下跪了,一时吓得退了回来。这时候陈连长刚巧路过,看见士兵这跪求的姿势,急忙扬手将学生们招过去,笑着说:“别为难他。他大不了你们几岁!一会儿我带你们参观。”然后收起笑容,朝士兵命令:“起立!枪入套!向后转!目标——副岗,正步走!”士兵走到岗位回头一看,陈连长已带着学生走进了禁区。
昔年的火车站,就似现在的网红之地,都想去看稀奇,闹热一番。因为巴蜀老百姓,盼火车盼了几十年。没见过火车的人,太多太多。
二
白底蓝身的“甲壳虫”缆车
从川西平原上的荷花池,到长江边上的菜园坝,成渝铁路蜿蜒而至。菜园坝地处闹市,火车一通,行人往来、货物转运日趋增多。旅客一出站,扛着行李爬坡上坎,会生畏地皱着眉头。于是在成渝铁路全线通车的半年后,即1953年初,重庆市政府决定,从菜园坝往两路口的建兴坡上,动工修建一条客运缆车线。这是重庆新中国成立后修建的第一条客运缆车,全长146米,上下高差52.56米,轨道设置及车厢定员与望龙门缆车(1945年开通运营,是重庆也是中国第一条客运缆车)相似,为方便乘客及货物上下,减少了梯踏步,增宽了站台面积。缆车工程造价折合新人民币36.33万元,是当年市政建设的大投入。1954年初开通运营后,因为地处菜园坝火车站与上半城两路口的交通要道,每日客运量达9000余人次。上世纪80年代改造后,每日的上下旅客高达近6万人,是当年主城的重要交通工具,也是重庆8条缆车线中最为繁忙的线路。
缆车是老重庆城里特有的一种交通工具。菜园坝的这条缆车线,可视为成渝铁路的一种延伸。在两路口的坡上,一架硕大笨重的绞盘,将两根黑漆漆、油乎乎的钢绳,牵引至缆车车厢的端头。绞盘一启动,齿轮即“咯吱咯吱”呻吟起来,一长一短的两条钢绳,经绞盘这双铁腕巨掌的拉拽,山下与坡顶的两节缆车厢,像移动的小木屋,在细长的铁轨间上下升降。铺设于斜坡上的轨道,初驶是一条单轨,缆车行进于中间时,眼看就要相撞的两节车厢,“咣当”一声,斜进一段“鱼腹式”的双轨,安然地擦肩而过。这时候若遇见对面车厢有熟人,可以问候几句,再挥手告别。因为缆车车厢的门窗都只有一个框,运行的速度又缓慢,像蜗牛一般爬行着。
文友徐朝贵回忆道:“从我记事开始,缆车站天天都是人流如织。从早上6点半到晚上10点半,那两辆白底蓝身的‘甲壳虫’,就呼哧呼哧地喘着大气,不停地奔忙。旅客们提包扛箱,扶老携幼,上上下下。逢年过节,排队买票的‘长龙’足有一二百米。”
物资匮乏的年代,城里的供给稳定,郊区则差些。每逢菜油断供时,我就要乘火车到菜园坝,爬坡去两路口购买。那天炎热,我放弃了徒步,竟然摸了两分钱买了缆车票,挤在一群成人里,涌进缆车车厢。到了两路口的副食店,翻遍所有的荷包,那张五元的人民币、连同包裹着一家五口的菜油票,全都不翼而飞。看见我满头的汗,售货员忙问询,即刻断定是在挤缆车时被扒窃了。我不肯相信,提着两个空油瓶,还一路回去寻找,一直搜寻至菜园坝购买缆车票的窗口下,期待着那张折叠成条状的五元纸币,沾满污垢地被人一脚踢到角落里。我昏昏然爬火车回家,结结巴巴说了被扒窃的事,外婆听罢长叹一口气。这是1970年的旧事。以后的多年里,我又多次乘坐菜园坝的缆车,却不再记住什么。
从1954年到1996年,这“蜗牛”竟然缓慢爬行了四十余年。几近半个世纪的时光,有多少男女被“蜗牛”驮着上下往复。那些在建兴坡的吊脚楼出生的孩子,从晨曦至夜晚,伴着这“蜗牛”长大,又从这火车站出发,品尝人生的酸甜苦辣。这逝水流年的缆车,那蓝白相间的小木屋,便承载了几代人的记忆,将一帧帧的存留,放入菜园坝的旧相册里。
(作者系重庆铁路作协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