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路边的羊

版次:007    2023年12月23日

□李晓

单位不远处的马路边,有一家主卖羊肉的餐馆。

冬日,同事老董邀我去那家餐馆吃羊肉。老董说,你我同事多年,还没在外面一起吃上几次饭,也顺便聊聊,你这个人,我愿意把你当朋友看待。

老董的一席话,让我很感动。在单位上,我与同事交往,大多若即若离,不即不离。依我的经历来看,那种交浅言深或主动凑上身子的倾诉衷肠,往往到某种时刻成为人家拿捏的把柄。我宁愿给人幽人独来往的印象。也是这个老董,曾经给我一次温馨提醒,你这个人啊,还是要把自己的心门打开。

老董还有3年就要退休了,儿子在北京安家定居,退休后,老董也要跟妻子去北京居住。老董这么一说,我真有些舍不得他了。从我的城市到北京乘飞机,也就2个小时,往往还没看够天上的云就到了。但我想,假如老董到北京以后真的想我,我也没信心坐2个小时的飞机去空中看云,去北京看他。

我答应了老董的邀请,去吃羊肉。同行的,还有老董的几个朋友。

到了餐馆门前,白胖的老板脖子上戴着一个闪闪发光的硕大项链,他上前来拥抱老董:“感谢光临啊。”餐馆前马路边的樟树下,拴着一只健壮的白羊。我与羊的目光迎面而碰,羊突然“咩咩咩”叫了几声。羊鼓凸的眼睛,晶亮,柔和。我的心,猛地一颤。

老板告诉我们,这羊是他老家的高山土羊,现杀现卖,绝对正宗。我去过这个老板的老家,高山上,疾风劲草处,一群埋头吃草的羊,远远望去,恍若白云落入草丛中,吃饱了的羊,仰天咩咩叫出声,那是在对大地发出感恩之声吧。

那晚吃的是丰盛羊肉宴,羊肉汤、粉蒸羊肉、爆炒羊肝、卤羊肉。妙语连珠的老董,把气氛烘托得高潮迭起。老董给我斟了一满杯酒,说这酒是他藏在家里20多年的老酒,是招待老朋友才能喝的。席间,餐馆老板进来敬酒,他一口就吞了一杯白酒,他指着满桌羊肉宴问道:“兄弟们觉得这味道还如何?”众人连声说,好,好。老板大笑说,这些都是下午刚刚宰杀的老家高山土羊。

老董起身给我敬酒,他似乎是喝高了,对我说了一句:“兄弟,你这个人心事重了,但我是看穿了的,你要说出来,心事重了不说出来,是容易患癌症的啊。”老董的这句话听起来有些糙,但确实入心。我狠狠地吞了一口酒,喉咙里咕噜一声响。感觉老董的这杯老酒,消融了我心里好多块垒。

餐馆房间临窗,酒意微醺中,我一眼望出去,那只拴在树下的羊,与我的目光再次相遇。我看见,那羊的眸子,在路灯下水汪汪地闪着光。我埋下头,不敢与它的目光对视。我们这一群食客,正在饕餮着它的同类,一股血腥味,还弥漫在它身边,它也是餐馆老板为了招徕顾客做的一个残忍的广告。

这只待宰的高山白羊,它已明白了悬在头上的屠刀,但它无力挣脱自己的命运,只能顺从。

面对席上吃客的吃吃笑笑,我顿时没了食欲。我在中途告辞离席,给老董说家里有事。老董挥挥手说,好吧好吧,你先去。

出门,我远远避开了那只树下的羊。我刚走出几步,听见羊再次发出的“咩咩咩”叫声。在我心里,那是最后的哀鸣,难道是在向我求救?

那一夜,我失眠了,眼前总是浮现那只羊的目光,面对同类与自身的屠宰,它那可怜无助的眼神。

我想起一只山里的羊,我曾经粗暴地伤害过它。

那年我17岁,在城里中学高考落榜后回到乡下,我拾起堂伯给我在镇上铁匠铺打的镰刀、锄头,准备在泥土里翻滚一生求上衣食。有天,我在山梁上看见一只白色山羊正在树下吃草,它仰起头,朝天空发出“咩咩咩”的欢叫声。

看到羊的样子,它可活得好好的呀,我心里无名的火被点燃了。我冲上前去,踢了它一脚。羊后退着,似乎不与我计较,埋下身子继续吃草。我气愤地跺跺脚,它再次后退。我“哈哈哈”发出怪叫,它仰头,一双温顺的眸子望着我。在它清亮的眸子里,一定是我面带凶相的样子。我再次向它跺着脚,在我逼迫下,羊后退到了一棵树下,它手无寸铁,满眸委屈。它再次仰头,“咩咩咩”地叫,乞求的样子。我突然失去理智,疯了一般扑上去,对一只羊拳打脚踢。羊倒在了地,它是不是哭了,我没看见。这么多年过去了,羊啊,我在城里讨得衣食,活出了人样。但那年,我那变态的行为成为我生命中的悔,我竟向一只温驯的羊撒气、泄怒。羊,你虽然不在了人世,但我特向你道歉,说一声:对不起!羊,请你不要再躲闪。

第二天下午,我下班后经过那家单位对面的餐馆,拴在树下的羊已经不见了,老板正在门前吆喝:“高山羊肉噢,现杀现卖!”店里,食客涌动,沸汤袅袅。

我找到老董,诉说了自己的心事。老董哈哈大笑说,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假慈悲,人类吃羊肉有好几千年历史了,那是它的命啊。

(作者系重庆万州区五桥街道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