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07 2023年12月23日
□向军
人的一生,美好记忆,往往从味觉开始。我最初的美好记忆,源自外婆的酸鲊鱼。
我家,与外婆家隔岸相望,黑溪河,横亘其间。两家所在的寨子,抬头看得见,走起来,却要花费些时辰。从我家出发,沿崎岖山路,往东北方斜下,直抵河边,沿岸边小路逆流而上,到达过耳塘,涉水过河,上岸,穿过一片青冈林,看到一坝稻田中间的大院子,便是外婆家。
这是一条充满期待和温暖的路。百十次去程,总是迫不及待,总觉路程遥远。我常常埋怨:为什么外婆家不再近点,若两家都在岸边,过河上岸就到,该多好?!
然而,倘真那样,少了两岸崎岖的山路和艰难跋涉,脚力会苍白,记忆不会那么精彩和深刻。
其实,这条路,外婆走的次数,比我多好多倍。似乎,她一直在来回奔忙。
自记事起,我常伫立于村口桂花树下,凝望寨子前面的山梁。每次,老远看到拄打狗棍、背喇叭竹背篓的身影,刚翻过大堡垭口,我大喊一声外婆,撒开脚丫迎她而去。外婆见状,用她的女中音大声提醒:军娃儿,慢点,莫摔着!她停下歇息,坐在路边石头上抽烟,等我。
外婆吸烟时,微闭双眼,每吸一口,缥缈的烟雾,从苍白的脸庞四散开去,她满足和安详的样子,特别耐看——胖瘦适中的外婆,身着干净整洁的蓝布长衫,斜排的布疙瘩扣子,从领口向右延伸到腰间,整齐匀称格外显眼。她四季头缠青丝帕,丝帕边沿露出的头发,雪白。
小时家贫,母亲、我和妹妹相依为命,日子异常艰辛。隔三岔五来看望我们的外婆,让人格外牵挂。
外婆来了,我就可以吃到美味的酸鲊鱼。
外婆带来的酸鲊鱼,全是原生态的河鱼。川流不息的黑溪河,玉带一般,从武陵山脉深处逶迤而来,在喀斯特地形中时隐时现,沿乌江画廊一路向下,在涪州汇入长江。黑溪河上游原始森林密布,生态良好,清澈的河水富含矿物质,又没受到工业污染,这里的河鱼,味道特别鲜美。
黑溪河的鱼群,一簇簇、一团团四处游弋,像银河里的星宿,在阳光照射下闪闪发亮。鱼的种类很多,有白片、火烧斑、斑石带、油团子、巴岩鱼、马口鱼、黄辣丁、箭杆鱼、青鱼、岩鲤、鲫鱼、团鱼等十多个品种,除黄辣丁和团鱼外,其他的鱼,均可做成酸鲊鱼。
每逢夏天,酷暑难耐时,外婆常把三个舅舅赶下河,发动他们带着渔具,迎着月光,到河里泡澡消暑,放竹壕子捕鱼。舅舅们忙到深夜,困倦回家,人凉快了,渔获也不少。还在吊脚楼耍子上纳凉的外婆,立即放下蒲叶扇,动手把捕获的河鱼打整干净,腌上盐,防变臭腐败。
天亮后,外婆筛出碎米,用石磨推成粉末,把头天晚上的腌鱼裹上粉末,罩上蛛网,置于房顶,曝干水分。傍晚收回,装进洗净的陶坛,隔上芭蕉叶,用棕叶柄骨撑紧,倒置陶坛,扣在盛水的器皿上。陶坛里的鲊鱼,发酵释放气体,不时冲击器皿里的水,发出咕咕声。听到声音,外婆才完全放心:陶坛不漏气。每隔两三天,外婆就给器皿换一次清水。这样扑出的鲊鱼,时间越久,味道越醇厚、纯正。
随着舅舅们下河的次数增多,陶坛越排越多。陶坛里的酸鲊鱼,舅舅们却很少尝鲜,那是外婆款待客人的招牌菜。客人来了,取出一大碗,或煎炸,或蒸食,成为客人赞不绝口的美味佳肴。当然,也是外婆每次到我家必带的扎包儿。
外婆四儿三女,儿孙众多。孙辈中,我是她最疼最宠的人。她知道我喜欢吃酸鲊鱼,每次到我家,便从坛子里取出一些,用报纸包了一层又一层,放进喇叭背篓底层。
外婆来了,我家晚饭就会提前。那时,农村的风俗,一天吃两顿饭。每次放学回家,老远看到房顶冒起的炊烟,闻到酸鲊鱼撩肺的香味,定是外婆来了。
外婆在我家煮的饭,白米的比例,明显比红苕或洋芋多很多。那年月,虽土地承包到户,家家户户粮食年年增产,但缺钱时,不得不卖一些。粮食卖了,防止青黄不接,便用杂粮代替大米。哪家能敞开吃一顿白米饭,是非常奢侈的事情。
外婆家不算富裕,也不贫穷。她每次来我家,除酸鲊鱼当扎包儿,还不时背着几个舅娘给我捎带三五碗油光发亮的大米。她担心瘦弱的我吃不饱长不高,所以她来我家,米饭才是真正的米饭。她亲手给我盛饭,总把煎炸得香脆酥爽的酸鲊鱼,在碗里垒成一个尖尖儿。我狼吞虎咽,她喜形于色。我人小不懂事,见不着酸鲊鱼,使气不吃饭。外婆不恼不愠,和颜悦色安慰我:还想吃,外婆下次又给你带,吃东西得有节制,要常吃常想,图一时口福,容易成为伤害。
外婆每次来我家,掐好日子,赶场头一两天来,住一两个晚上,顺带赶场,回家。乡里五天赶一场,一个月,外婆一般来两三次。有一次,近一个月没见外婆,一天天快黑时,她突然来了,我扑进她的怀里,哭了。外婆说,人老不中用,生病卧床了几天。那次,外婆破例待了一礼拜,她用背来的大米,煮一大锅米饭,开心地看着我把肚子吃得滚圆。见我吃得很满足,外婆说,想天天看着我吃饭,看着我长高。
其实,外婆每次来看我,带酸鲊鱼没人说啥,但她从米箩里给我舀米,得冒风险,一旦被舅舅舅娘们发现,肯定要闹意见。毕竟,一大家人,也过得不容易。所以,她只好每次少匀一点,增加走动的次数。
后来,外婆年事增高,行动迟缓,我家的粮食储存也越来越多,外婆到我家的次数,明显减少。我喜欢的酸鲊鱼,她托赶场的亲友捎带,一个月一两次。
小学四年级时,有一天,我刚放学,母亲匆匆赶到校门口接我。我蹦跳着迎上去,母亲哭丧着脸告诉我:军娃儿,你外婆……话没说完,母亲转过身,捂住嘴巴,肩膀猛烈抖动。
我脑子嗡地一声,扔下书包,沿着黑溪河岸,拼命往外婆家飞奔。
后来听说,趁赶场天,外婆叫舅舅给我捎点酸鲊鱼,她蹲着身子,刚把鱼从陶坛里取出来,突然一头栽倒在地——再没醒来。
几十年来,我朝着外婆家相反的方向,沿黑溪河顺流而下,走出大山,在物资丰盈的大都市,天天胡吃海喝,大快朵颐。不到四十岁,就由当年瘦弱的身板,变成一个油腻的胖子,还吃出了痛风和免疫力下降。
我不知道,要是外婆还活着,看到我现在这模样,她会不会和颜悦色地提醒:吃东西得有节制,要常吃常想,图一时口福,容易成为伤害。
(作者系重庆市新闻媒体作家协会副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