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城市最普通的一群,也是最倔强、最顽强的一群 今年以及许多许多年后,依然会倔强而顽强地生活着——

蝴蝶谷有条无名小溪

版次:011    2024年01月03日

□廖伟

又是新年的第一天,大家还在睡懒觉,我很早就醒了。空气有些冷冽,长长的小区公路没有其他行人,林间传来的几声鸟鸣凸显悠长。寻着时断时续的腊梅花香,站在这条不知名的小溪旁,莫名就有了几分怅然。

住进蝴蝶谷13年,我一直不知这条小溪的名字。也许它有名字,但从来没听人提起过。虽然它每天就在身边。小溪从南山而来,穿过一大片亚热带次生林,沿蝴蝶谷而下,从小区最不起眼的角落流过,最终注入长江。它确实是小啊,即便称涓涓细流也有几分抬举——一年到头多半时间是处于干涸状态,丰水时水面也不过三五尺。只有夏秋暴雨之后,由于山谷的自然落差,在这里形成了一段四五米的瀑布,奔腾的山洪才宣示了它的存在,我在百米之外的家里也能听见它的喧嚣。而前两年由于降雨偏少,我就几乎忘记了它。

蝴蝶谷自然是有名字的。当然这是个年轻的名字,是开发这楼盘时开发商取的。这是个主打文化的小区,取了很多好听的名字。就在蝴蝶谷旁,还有一条通往山林的步道,名叫“白居易小道”。我一直有些纳闷:此道怎么与白居易拉上了关系?难道是白居易骑着马儿,从此经过写下“野径行无伴,僧房宿有期。涂山来去熟,唯是马蹄知”(《涂山寺独游》)?虽同处南山,但涂山寺离这里尚远,而且陡峭的步道显然也不是可以骑马的。

山谷旁有一小块坪坝,过于幽静显得有几分阴冷,空气倒是十分的清新,偶尔有三三两两跳坝坝舞的孃孃在这里翩翩起舞,增添了不少人间烟火气。面朝山谷的左手边,依山建起几长排房子,那就是我和两百多户人的蜗居。

有辆小货车停在路边,下了一些红砖和水泥。那是楼上的在搞装修。小区的房子有些年月了,入住早的住户差不多有二十年,加上当初设计缺陷,很多家陆陆续续在重装。我图简单,只是把长霉发黑的墙纸撕了重贴新的,将漏雨的阳台搭了个棚就算了事。楼上这家前前后后差不多折腾了一年还没完工,不知道搞成了一个什么样的大工程。这一年,我对面楼上的两家都违规加盖了一层,其中一家两个老人天天在上面辛勤耕耘,种了不同品种的蔬菜,夏天的时候,我看他家楼顶菜园里手臂般粗的丝瓜吊了十多根。冬天到了,我看不清上面种了什么,但是依然郁郁葱葱。另一家的三角梅开得正艳,成为我窗外最美的风景。

我看见路上已有两个出来锻炼的人。前面一个我认识,瘦得让我想起一根移动的标枪,姓赵,70多岁了,好像是一所高校的退休老师。他与我紧邻,我们曾隔着露台栏杆敬过烟。他露台上晾晒的衣裤从来没抻展过,每一个衣架上都上演着扭曲的滑稽剧。他喜欢花草,居然在客厅里也种了好多绿植,透过落地窗,可以看见里面一片生机。他还在露台上种了很多茶花,每年花开时,他会一朵朵凝视,嘴里自言自语,也好像在和花儿说话。我不知道,这些重庆的花儿是否听得懂他的浓浓的江浙普通话。他是一个人居住,也很少有人上门。这一年却几次看见有一个比他年轻的老太婆出入,我八卦地想:赵老师是不是恋爱了?今年他晾晒的衣裤是否会变得抻抻抖抖?

后面那个中年人比较胖,我也认识,但不知道姓甚名谁,我们甚至没有打过招呼。给我的感觉,他总是在小区里走,不是在这条道上就是在那条道上。即使在大冬天,他也只穿一条半长裤子。他手上往往有一根牵狗的索索,一条丰满的柯基犬比他走得快。他可能有咽炎,不停咳嗽,不停往路面上吐痰。最近几个月他突然爱上了音乐,一路走还一路飙高音,很多回把我这个常年上夜班的人惊醒。据说,一次一个邻居向物管投诉,说他飙歌吓哭了孩子。之后好像并没有影响到他的心境,该唱唱,该走走。夏天一场暴雨,我看见他在雨中搭着梯子,将一只掉出窝的雏鸟送回树上,那一刻,我原谅了他的歌喉。我在心里祝福他:新的一年,歌声嘹亮,咽炎消失。

我遇见的第三个人是保安小邱,这是个脸上始终挂着微笑的年轻人,来这里上班大概三年了。我常常怀疑他有特异功能,他认识小区里每一个人,叫得出每一个人的姓名,搞得清每个人之间的关系。即使疫情期间戴着口罩,他也可以准确无误叫出每一个“老师”。他是个正能量,他珍惜每个工作日,享受着工作的愉悦。2023年他是人生的大赢家,现在他已经离开了门岗,提拔成小区的巡逻人员,只是偶尔代班才会到门岗值守了。

跟在小邱身后的是我敬重的吴姐。她今年正好60岁,已经给我家做了13年清洁。她告诉我,今天要做三家,有人出去旅游提前把钥匙给了她,正好早点开工。她来自奉节,一只眼残疾,丈夫去世得早,靠自己的劳动拉扯大一儿一女。如今儿女都在主城安家立业,求她回去享清福,她却不愿意丢下二十多户老客户不管。去年,四川一家报纸副刊给我约稿,我写了一首《吴姐》:“……快到春节,我母亲塞给她一包香肠/她说太贵。换橘子,她说牙齿怕酸/她拒绝怜悯只相信双手/她说看着掌纹皲裂,心情变得/宁静而安稳。她说,十年了/有两样东西已丢不掉/手里的小桶,身边的城市。”疫情结束时,我主动每月给她涨一点工钱,发到她微信上她却坚决拒收。就是这样一个自尊自强自爱的大姐,很多时候她就像圣母一样敲打着我。

我看见另一个邻居和他的妻子出来了。我们两家的车库只隔了小区的小马路,最多七八米。前年,他车库里停着的是一辆宝马,每天六点他开车送女儿上学,孩子是缴了择校费读的一所知名中学。去年他的车库就没有轿车了,只有一辆半旧的红色摩托。再后来车库里开始堆满废纸箱、塑料瓶,他的父母亲也常常在小区里的垃圾箱翻找有用的物品。据说他做生意失败了,宝马卖了。他和妻子穿戴整洁,说笑着走向那辆红色的摩托。他发动摩托,妻子揽着他的腰,很快消失在我的视线。那些废品分门别类打理得干干净净……

天已经很亮了,蝴蝶谷的邻居们开始了新一年的生活。这是城市最普通的一群(即使我叫不出他们的姓名),也是最倔强、最顽强的一群,就像蝴蝶谷里这条无名小溪,今年以及许多许多年后,依然会倔强而顽强地生活着,不管是干涸或流淌。

(作者系重庆市新闻媒体作协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