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11 2024年01月04日
□李晓
熊熊柴火,在厨房土灶里唱着歌。
去年腊月,老周从北京回老家村子过年。厨房里,烟雾腾腾,水汽袅袅,老母亲蹒跚着腿脚在厨房里窸窸窣窣忙碌着,鼎罐中炖腊肉,甑子上蒸喜沙肉,铁锅里熬泡椒鱼汤,这些母亲做的家常菜,一直是老周的念想,在异地城市里半夜咂嘴的梦中食物。柴火灶里噼啪作响的柴块,都是母亲在腊月里踮着小脚去山上背回的,在院坝码成整整齐齐的柴垛,只等在柴火灶里来一次粉身碎骨的燃烧。老周差不多能够清晰辨听出燃烧木块的属性,比如泡桐燃烧时发出的“噗、噗”声,显得有些空落,柏树木燃烧时发出的“啪、啪”声,显得牢实,青冈树燃烧时发出的“轰、轰”声,显得热烈。这些老柴块在腊月里燃烧时发出的喜悦声响,像是在高举双手欢迎游子回家。
吃过晚饭,我陪老周去山里院子后边走走,夜色朦胧中的寂静群山,陷入古墓一样的沉默。过年了,山野小径上应该有乡人归来的身影,黄葛树下应该有村人的寒暄,青瓦房顶上应该有炊烟升腾,老房门上憨憨的铁锁应该擦擦锈迹,老井旁应该有水桶摇摆,杂草乱窜的祖坟上应该有长明灯亮起,老亲戚们应该亲亲热热走动……这些,是老周心里常常浮现起的老家年景。
回屋,老母亲早已铺好床被,厚实的棉絮、干净的被单,发出山里阳光晾晒后还有草木浸润的清新气息。我和老周在暖和的被窝里抵足而眠。半夜,老周差不多和我同时醒来,他说,我们聊聊再睡。
老周对我回忆上小学时的一天晚上,一个同学来到他家,晚上钻进薄薄棉被里,两人蜷缩在稻草铺的床上,一直睡到半夜还没暖和,在睡眼蒙眬的清晨,那个姓胡的同学尿床了。早晨起床,小胡同学满脸歉意,两人夹着尿臊味的裤子一同来到学校上课,山风飘进教室,尿臊味也飘满了教室,同学们都忍不住鼻翼抽动相互打望。第三天,小胡抱来一床厚厚棉被,“我妈说,送给你们家,晚上睡觉暖和一些,好好睡觉,才能好好上学。”而今,这个姓胡的发小,是上海一家公司的老总。老周说,他会一辈子记得这个送他家棉被的人,让他睡上了一个暖和的被窝。
这个当年一贫如洗的家,出了老周和妹妹两个大学生。故乡,老棉被一样铺在老周的心窝上。这些年的春节,老周总要回到故土老家村子过年,那座城市里的朋友们羡慕老周还有一个老家可回,可以大鸟一样扇动倦怠的翅膀奔赴故乡的幽深林子里栖息。
让老周心里感到踏实热乎的,还有老母亲给他铺的棉被,准备好的一个暖和被窝。
5年前腊月的一天,老周的父亲从山窝窝里启程,去了那个星辰闪烁的地方。之前,父亲在城里医院住了不到1个月时间,倔犟的父亲有天艰难地支撑起床,一把拔掉如蚯蚓一样窜动老手上的输液管,用食指头指了指老家方向,示意在床边伺候的母亲,回老家去……
父亲和母亲睡的那张老床,是爷爷奶奶留下的老家当。那床真是精雕细琢而成,浮雕花样中麒麟飞舞,大小飞龙盘旋,表面似有斑驳镀金,尽管深褐色的漆已大多脱落,但沉香漫漫的木质尚好,还发出明晃晃的光。这床宽大,正面有榻,左右两边配备精致典雅的小柜,还有梳妆台。老周的母亲嫁到周家来做媳妇时,老床再次上了红亮亮的漆,作为洞房新床。母亲在这个家生育4个儿女,夭折了2个,留下了老周和妹妹。父亲和母亲,躺卧在这床上缓缓老去,经历了世俗人生里的争吵赌气,艰辛日子的熬炼,遇到磨难时咬咬牙又挺了过去。
今年春节,老周还要回老家来过年。他跟我说,他要睡在母亲铺的床上,在热乎乎的被窝里,在全身涌动的暖流中,感受一个游子归巢的舒服安稳。
有人问你粥可温,有人为你立黄昏,有人为你被窝暖,这是人间最真实的烟火气息。
(作者系重庆市万州区五桥街道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