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去重庆吧,听我哥说嘿好耍”

四个“轻狂少年”33年前从荣昌扒火车到重庆见世面

版次:011    2024年01月05日

□沈治鹏

1981年冬,高中毕业不久,雷洪宇送走了久病故去的母亲。铁得如同穿一条裤子的黄伟、黄骏、何兵三个同学,心疼一脸疲惫的班长,商量怎么陪他外出散散心,淡化心中的哀伤。

夜空清澈,明月高悬。雷洪宇说成都自己比较熟,就是远了点。何兵接过话:“去内江吧,我熟。”

四双充满热切期盼的大眼,四颗飞速旋转的脑壳,倏地聚焦离县城约四公里的火车站。对,爬火车去。

秒决佐证感情如铁。来到黑黢黢的荣昌火车站,囊中羞涩,爬货车成为最佳选择。

寒风中痴痴地等,总不见内江方向的货车。

黄骏说:“还是去重庆吧,听我哥说嘿好耍!”

(一)

终于,鸣叫的火车卷着呼啸的寒风,把少年一腔热血吹得汹涌澎湃。猫腰入站,攀爬如猴,四少年如职业飞车人,眨眼间翻进车厢。定睛一看,全是黑黢黢的煤炭。

仰望头上的星星,明亮的四双眼睛露出狡黠,偷偷的笑脸淹没在悄无声息的煤车里。

不知等了多久,火车终于喘着粗气,载着大气不敢出的少年,奔向洒满玫瑰色的前方。

在铁轨发出的哐当声中,少年欢呼雀跃,畅想大重庆色彩斑斓的模样。

一阵兴奋之后,头上呼呼的寒风吹醒了他们,花花世界,何以用度?收尽口袋,凑齐十多元钱。这些兑现梦想的所有保障,全部交给沉稳的雷洪宇保管。

走走停停是货车的宿命。为防止被发现,每到一个站,负责值班警戒的同学就伸出头看到什么地方了。火车时走时停,畅想时断时续。身依冰冷的煤块,寒夜侵蚀着炙热。一静下来,冷冷的月纠集刺骨的寒风,塞来可恶的睡意。

黄骏最先缄默了。缄默之后是鼾声热烈。吱地一声刹车,整个世界被扔进静不见底的旷野。唯有这鼾声,昭示着无边的黑暗中潜藏着蓬勃的生命。这时,远处传来检车工用榔头敲击车轮的声音,小伙伴如惊弓之鸟。酣睡的黄骏,呼噜声仍处在车轮运转时的哐当状态,吓得睡眼蒙眬的何兵飞脚直踹。黄骏挪了挪脚,鼾声依旧。榔头声一步步逼近,狂跳的心都快蹦到恐怖的荒野去了。黄伟与何兵不约而同一齐出手,紧紧捂住那张不争气的大嘴。

敲击声消失了,差点闭气的黄骏从梦中挣扎醒来。

时间在寒风中流逝,该睡足的黄骏值班了。每一次停车,小心警戒与探头打望就成了神圣的职责。不知过了多久,黄骏突然一呼:“到了!”

仿佛一声惊雷,几个少年的瞌睡虫被寒夜一口吞下:“真的?!”

“没错!我哥说过,重庆路灯不仅成排,还是弯的。你们看嘛!”

四个脑袋冒出车厢,看见江边蜿蜒的灯光,映在远处静静的水面,确实是弯的。早被黑暗憋闭气的四位少年,懵懵懂懂中,理智与判断被亢奋打折,饥寒交迫下迟钝的思维毅然认定应该是梦想的天堂——重庆。怕被抓住,四位少年身轻如燕,毫不犹豫跳车,埋伏在铁轨沟中。

货车开走后,蛰伏多时见四周没有动静,便翻上站台打探。原来是江津白沙镇。刚刚5点过,离重庆还远得很呢。几个沮丧的少年,差点没背过气来。

怎么办?继续爬车呗!花钱买了一点水和吃的,又猫腰一蹿,摸向铁轨边,等待下一趟开往梦想的货车。

(二)

到重庆天已蒙蒙亮。少年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车、钻车、翻墙一气呵成。瘦小的黄伟落单了。车站工作人员捉住他,一看像个学生,问不出所以然,于是交给铁路公安,决定罚一元款。

“没得钱?”

“好嘛,那你等会儿拿喇叭向站台上来往的旅客宣传一下乘车规则。”公安说。黄伟苦着脸:“我认不倒字!”这时,别在上衣口袋两支明晃晃的钢笔出卖了他。公安抬手一指:“别那玩意儿干啥?”

“洋气。”黄伟一脸无赖。

见个头矮小一身煤灰的黄伟,公安拿出一张打印好的《悔过书》说:“那你在上面签个字吧。”一看是要对外张贴的《悔过书》,黄伟毫不犹豫,抽出钢笔,龙飞凤舞地签上“杨大学”三个字。

黄伟兴冲冲走出车站与三位少年会合。听说签了要张贴的悔过书,雷洪宇线条硬朗的脸露出惋惜:“麻烦了,今后再来重庆,你就是重点理抹对象了!”

黄伟瞪眼:“理抹我咋子嘛?”

“你的名字记录在案啊!”

“我签的是杨大学。”

“什么?!那别个就惨了!”

“你晓得啥子!杨大学是我们老家生产队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儿,他来重庆咋子嘛!”

吃罢早饭,钱已所剩无几。黄伟被大重庆处处显露出的霸气震撼了,强烈要求拍张照片作为纪念。雷洪宇脸上的轮廓一下拉成直线:“看你那个狼狈样儿,是不是照宝相?”

环顾茫茫人海,四位少年仿佛刚逃出地狱,一下又被遗弃在了五光十色的荒漠。

一筹莫展之际,黄骏一拍脑袋,想起有个亲戚就住在南岸。大家一听,喜出望外,仿佛抓到一根救命稻草。在煤车上酣睡时,黄骏的裤子被尖利的煤块划了条口子,怕亲戚过问,便换上黄伟的裤子。何兵陪黄骏去借钱,约定黄伟与雷洪宇下午在两路口百货大楼碰头。

到亲戚家已是中午,黄骏把路上编的故事向亲戚眉飞色舞地讲了一遍,赢得亲戚一脸同情,便借给他三十元钱。此刻,从厨房飘来的回锅肉香气直捣早已巴背的肠胃,闻得何兵直吞口水。

亲戚问:“吃饭没得?”

“吃了。”黄骏紧紧皮带,提足中气。眼睛差点鼓脱的何兵又想来一飞脚。

在两路口百货大楼的雷洪宇和黄伟望穿秋水,二楼的电视看得都眼冒金星了,关门时间也快到了,就是不见黄骏他们的影子,怀疑肯定是找不到路了。

6点过就赶到百货大楼的黄骏与何兵上蹿下跳,跑了无数个来回,就是不见雷洪宇和黄伟的人影,于是悲观推测,两个傻儿一定是饿慌了偷东西吃时被公安抓到派出所去了。

一二楼之间几米的直线距离,演绎着四位少年恍如隔世的思绪。

两个多小时的寻找,终于在得大奖的几率中碰面。所有的怨言、愤怒与妄想,都在三十元的摇晃中烟消云散。

大吃一顿。重新规划愿景。鹅岭公园应该去爬爬,动物园也该去逛逛……钱是有点偏紧,那晚上就睡火车站吧。

少年们捡了几张废报纸,坚定地向火车站候车室进发。

椅子早已坐满人。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一点点消融着吃饱后的热情。头天欠的瞌睡,并没有柔软被盖来抚慰,唯有北风呼呼地吹。偌大的梦想之城,此时吝啬得只剩凛冽的寒风,径直横扫简陋的候车室。少年们紧紧挤在一起取暖,他们开始想念温暖的木床。不知谁怯怯嘟哝:“这点钱,天天睡候车室也玩不转重庆,不如早点回家!”是呀,大家一时兴起,都没跟父母打声招呼。应该回家!

(三)

买了半夜便宜的加班闷罐车票,连夜回家。一大早回到荣昌,悬吊吊的心落地了。

几个少年一齐涌向车站旁一个早餐摊点。把一大筲箕油条端上桌子,舀一大盆豆浆,开始狼吞虎咽。一阵风卷残云,转眼吃得精光。

“算账!”雷洪宇嘴巴一抹,潇洒地抓出一把钱。老板见状,眼睛鼓得蛮大。

这次散心之旅看似荒唐,却冥冥之中成了四位少年人生的一次预演。几年后,黄骏到江津教书,黄伟去重庆上大学,何兵在内江火车站上班,雷洪宇落户在成都。

四十多年过去了,每每提及此事,黄伟总耿耿于怀没照那张合影。其实,那一路的明月寒风,一路的担惊受怕,一路的望穿秋水,一路的峰回路转,仅仅是一张黑白照片就能装得下的吗?

每当同学聚会时,谈起年少轻狂的这些事,嬉笑声、欢叫声、唏嘘声不断,涌出的欣喜泪水,早就把温暖的往事冲洗成一帧帧彩色照片。这些充满青春气息、弥足珍贵的照片如幻灯,永远是那么鲜活动人、那么令人心旌摇荡。

(工作单位:重庆市荣昌区政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