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坚

一

看似不紧不慢的日子，回首一望，我们居此临江之地已然13年了，朝气的小区也凸显出老迈。这些从四方会聚而来的邻里，天天可见，能叫出名字的，则寥寥无几。楼里楼外，总有家长里短，逸事趣谈，每每私下说及，便只能率性而呼。

譬如同楼的“垒垒”婆婆，十三年里，从清晨早起舞剑到唤着狗狗上街买菜，从拄着拐杖散步到坐着轮椅下楼晒太阳，再送去养老院，已然奔百岁了。而我们仍未知她的姓名。叫她“垒垒”婆婆，是其爱犬叫“垒垒”也。

同楼还有一位“蛋黄”婆婆，老伴是中医，把脉观苔时，她在旁边抄写处方，夫唱妻和多年。岂料世事无常，老中医八十寿辰后不久，一日早餐因吃蛋黄呛窒，那口气没能缓过来。“蛋黄”婆婆便由此而来。祸不单行，次年“蛋黄”婆婆回乡下参加侄孙的婚礼，也摔折了腿，从此至今，便难离拐杖了。“蛋黄”婆婆拄拐行走时，总要哼唱几句经久不衰的老歌；或高声念叨着佛家的谶语，给自己鼓劲。人活着，年长抑或年轻，艰难困苦时，给自己鼓劲，也是人生真谛吧。

有天散步遇见“奥运”婆婆，一脸的憔悴，让旁人心惊。问之，方知她的经历令人瞠目结舌。半年的时间，先后送走四位亲人:丈夫、母亲、哥哥和小姑子。她说，这一年里人都恍惚如梦，才缓过气来下楼走走。嗟呼，这般的生死离别，真可谓旷世罕遇，能挺过来确是坚强。称她“奥运”婆婆，是其孙儿于北京奥运会开幕次日出生，活脱脱一个福娃，顺势就取名奥运，也祈望吉祥好运。

二

同楼的一位老师，看见他的第一眼，就中风而跛了。多年过去，因了知识与顽强，从艰难步移，到丢掉拐杖，他一天天见好。与其同期中风而疾、甚为年轻的病友，有的已经病逝。他却嗓音洪亮，一步步地出门取快递了。他喜欢找别人说话，常与一位婆婆促膝交谈，状如母子俩。有天在水池旁的靠椅上，他给婆婆讲俄罗斯文学，说有两位托尔斯泰：“一列夫，一阿……”我散步路过，便由然给他取了诨名——“阿托品”。

同楼另有一对夫妻，男人戴一副眼镜，瘦高瘦高的，有些蔫啦吧唧；女人则虚胖。夫妻俩一出门，无论散步还是上街，必依偎而行。妻子紧紧挽着丈夫的手臂，仿佛一松手，男人就会飞走似的。我给他们也取了个诨名——“生死相依”。

能相依而行，足见两人还存亲密。老夫老妻，也需要亲密度的维系。这种亲密，并非花前月下的卿卿我我、欢情缱绻；朝夕之间，有一个笑颜，有一声问候，有一次牵手，便可将“亲密”挽住。

三

一位老姐姐，年长我们几岁，不知住哪幢，更不知姓名。晚饭后散步，遇见了，她总是笑盈盈地打招呼，响亮地喊一声妻的网名“山月”。老姐的丈夫去世多年，独自带大两个孙娃。她也不再寻伴，说一个人过日子撇脱。小区的歌咏、舞蹈、走秀等活动，她都热心参与。不是显摆，只为开心快乐地活着，哪怕唱着跳着突然就倒地上……老姐姐有句常挂在嘴边的话：“我要欢（huai）喜去死。”她口中那“欢”的发音，忒有韵味，像鸟语的婉转。说完便爽朗地笑了。

每每在阳台上观望，瞧见老姐姐楼下走秀，我便对妻说：“‘欢喜死’走过来了，还像模像样的。”

四

小区东门有一个凉亭，艳红的三角梅从人工搭建的木栅栏垂挂下来，成了妻最爱逗留的地方。多年前在此与一位老姐姐闲聊，她的直言不讳，让我们笑得弯腰。

老姐姐和她的丈夫，一个重庆人，一个上海人，都是新疆建设兵团的职工，退休后，丈夫随她归根于重庆。两口子寻常各耍各的。丈夫可能重庆没有朋友，常见他肩扛一个硕大的编织口袋，鼓囊囊的，不知在外面捡些啥东西。

两口子终于形影不离，是因了一次意外：丈夫从数十步的阶梯摔下来晕过去，送医院转危为安。出院后有些神志不清，行走也不利落了。于是儿子给买了轮椅，老姐姐就常推着丈夫，一起散步，一起上街购物。后来她丈夫可以短暂行走了，就推着空轮椅散步，或让老姐姐坐在轮椅上。就这样，一会你推我，一会我推你，轮椅成了两口子的玩物。

忽然又听说她丈夫住院了，至此就不见两口子推着轮椅玩。再于三角梅下遇见老姐姐时，她泪眼婆娑地告诉我们：他走了，就葬在木洞的公墓里，前天去看了他。又想他了，这就出门乘车再去看他……

五

有天散步，遇见一位老姐姐，低声细语地叫我“徐老师”。她的招呼，惊讶得让我愣住。彼此并不认识，更无交集，她怎么知道我姓徐呢？再次于电梯遇见时，她依然一声“徐老师”。这才知道我们同楼而居。我不可以再稳起了，特嘱妻子打听，方知老姐姐姓李。以后又遇见时，她仍一声“徐老师”，我则一声“李姐”。以礼相待，就此解我尴尬。

老实说，于我们同住一层楼的六户人家，我仅知两人的姓氏。可能是我的自闭所致吧！

与我们房门相邻的一户，多年空置。忽然搬进一年轻人，还带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偶尔看见年轻女子进屋，却不是男孩的母亲；因为没多久，该女子就不见了。再隔数月半年，又有别的女子进门。

年轻男子戴副眼镜，文质彬彬的，待人也和气。每每遇见，他总会点头笑笑；我则摸摸男孩的头，彼此就算交流了。

这些常见而略知的邻里，走的走，留的留，一茬又一茬。

江水长流，岁月不老。我们都终将散去。

（作者系重庆铁路作协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