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

从单位退休后，老董在家养了一只花猫。但养了不到两个月，老董就把猫送人了。有一天，老董半夜醒来，看见床头的猫，一直瞪着绿莹莹的眼睛望着他，老董与猫的眼睛直视几秒钟后，突然感到心房颤动，那猫“喵喵”几声后，“嗖嗖嗖”跑出了老董的卧室。

最初养猫，老董是想打发退休后的寂寞。儿子在上海成家，妻子与她的姐妹们练瑜伽，或外出旅游、野炊，日子过得欢实饱满。老董看见别人在家撸猫养狗，人也变得慈悲温和。于是老董也养了猫，但那天晚上猫忧怨而穿透的目光，让老董突觉不适，老董感到，他的全部心事似乎被猫的眼睛所洞悉，他对猫有了防备之心。

退休前，老董是一家单位的主要负责人。老董是农村长大的孩子，靠自己求学进入城市工作，他是村子里最早的大学生。老董在城里任单位领导后，老家乡人络绎不绝前来城里找他办事，老董按照政策和原则规定，只要能办的，差不多都办了。母亲对老董说：“大娃子啊，你是老家出去的人，要记得自己的根。”

老董在单位也受到同事们的尊敬。老董是个直性子，有时对下属办事不满意，他会毫不客气对他们当面爆发急脾气。但事后，老董又主动示好，有几次，他还对几个在工作中受到自己严厉责备过的女同事买去零食表示道歉。同事们也一直把老董当成单位主心骨，老董有魄力，善作为，敢担当。

前年退休那天，单位为老董举行了一个简朴的退休茶话会。同事们深情发言，感谢老董在单位的辛勤付出，感谢他对老同事的关照，对年轻人的栽培。老董发言后，他起身鞠躬，向同事们表示深深感谢。晚上，单位领导说，食堂加几个小菜，请老董一起吃个饭。食堂里的炊事员老周，准备了自己的几个拿手好菜。席桌上，单位领导希望老董常回“家”看看，继续关心和支持单位的工作。准备散席时，老周也进来了，他紧握住老董的手说：“老领导，感谢你对我的关照。”老董连声说，关照不够，关照不够。老董来自乡村，是个实诚人，他常扛着老家的老南瓜大冬瓜，送给单位食堂炖南瓜绿豆汤、冬瓜排骨汤。饭后，单位领导安排了小车送老董回家，开车的人是老董在任时的驾驶员。老董在车上显得小心翼翼，他感觉自己给司机添麻烦了，微妙的情绪起伏里，也有着一种人走茶凉的担心。老董小声对司机说：“我以前对你没照顾好，请你多包涵。”司机快言快语：“哎呀，老领导，你退休以后和往前一样，有啥吩咐，给个电话就是。”老董忐忑的心安稳了。把老董送到家里楼下时，老董主动伸出双手去拥抱司机，司机感觉有些不习惯，扭捏着接受了他的拥抱。

老董退休后，还享受到一份福利，单位主管退休的人员为他征订了一份本地的报纸，直接送到他家楼下报箱里。老董爱读报，关心时事，关心民生冷暖，关心粮食和蔬菜的价格。老董读报时，会浮现起在单位办公室的情景，负责收发的小杨轻手轻脚推开他办公室的门，把报纸和文件整整齐齐摆在他桌上。老董在文件上圈阅批注，然后由办公室人员交给相关人员落实，一切都是井井有条。

但而今闲散下来的日子，读报时听着窗外树丛里的鸟鸣，可以出神发愣，可以在椅子上小憩打呼噜。在这种悠闲的日子里，也有空虚袭来。

有天，老董突然想去单位走走看看，老董在几家单位前后工作了30多年，他身体里涌动着单位的“磁场”，享受着单位工作繁忙的充实感价值感，也享受着同事们的尊敬。

那一天，老董来到单位，同事们见了他，主动跟他打招呼，还给他泡茶。茶香袅袅，老同事们的温度还在。老董也敏感地发现，同事们大都是出于礼节性招呼他，很快又投入到自己的工作当中去了。老董也不便打扰，简单寒暄后便离开了他们的办公室。最后，老董来到单位食堂，炊事员老周在厨房的水汽蒸腾中忙碌着，他见到了老董，在围腰上搓着双手小跑着过来，他拥抱了老董：“老领导，你还有时间来看看我啊！”老董说，是的，是的，我现在有大把的时间了，特意过来看看你。老周揉着眼睛，连声说感谢，他挽留老董在食堂吃饭，说中午有老董喜欢吃的红烧肉。老董摆摆手说，不了不了，中午还有一个安排。

老董下楼，他在单位门前的小叶榕树前站定，树上“胡须”披挂，那是树的气生根。老董让一个路人拍照，他发了一条朋友圈，在文字里注明是回到单位楼下时拍摄的。我看见后，给予一个点赞，还发了感言：“树在，人在，单位在心里。”老董回复：“兄弟懂我。”

我与老董认识很早，他没任职时我们常相聚，他任职后，我与他的往来就很少了，我们保持着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关系。我也不愿意受人委托去找他办事。老董知道我的性情，不让人为难，不做勉强的事，彼此就相念于同城街巷。

等老董退休后，删繁就简的人生，他已把我归纳为可以在一起度余生的朋友。在越来越静默的人生里，我很感动。

去年春天，我陪老董回到他的老家，一家一家的老家乡人很热情地留我们吃饭。老董感叹，人，还是要叶落归根。这一次，老董看上了一个乡人废弃的小院子，他出租金给那乡人，把小院租了过来，经过一番收拾，包浆漫漫的小院子焕发了新颜，也有着自己沉淀的老灵魂。

在小院门前，有一棵雌雄同株的古树，我与老董加上一个乡人合围抱树，居然还没完整地抱住巨大树腰。

而今，老董和妻子时常来小院居住，他栽种了蔬菜瓜果，每当闲时望着那棵“寿翁”之树，就感到在繁花落尽的人生季节里，内心深处充溢着一种气定神闲的从容。

（作者系重庆市万州区五桥街道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