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花落粉入池塘

版次:011    2024年01月12日

□朱孝才

山居是一幢粉墙青瓦白灰勾缝的农家小屋,屋旁有口池塘,一棵老松。

第一次来看房时,池塘周围长满荆棘杂草,两株马桑、苦楝树让何首乌、葛藤野蛮地缠绕,活生生压倒在结满苔藓的石坎上。正值深秋,池子里满是倒伏枯萎的茭白、茨菇、菖蒲和水葫芦,几株残荷莲蓬干巴巴直立在泥水中,瘦鹤一般。塘边有棵百年老松,高标挺然上侵霄汉,样范儿苍老却不乏绿意。

我一下喜欢上了这口池塘,这棵老松,这个小屋。

我决定留在这儿。我给小屋取名“退作庐”。

打造就先从这口池塘开始。我选在一个晴朗的下午动工,砍刀、镰刀、电锯、锄头一起上,塘坎上的杂草荆棘和枯叶最先被清除了。接着清理高大些的马桑、苦楝。我没有把它们一砍了之。我用镰刀小心剔除缠绕住它们的藤蔓,砍掉枯枝老条,摆脱束缚的树干马上就舒展挺拔了,焕然一新的枝条俯身水面,我希望的那种旁逸斜出的国画感觉一下子就出来了。

最难是清理淤泥。这是重体力活也是技术活,非邻居们帮忙不可。我只管动动嘴就好。邻居们果然有经验。他们穿了高腰雨靴,拿了耙子、铁锹、挖锄,先放水再除草最后清淤,不到三个时辰池塘就清理得干干净净了。他们干这些活儿的时候,我一点没闲着。我一直在做着我计划中的事。我让邻居们把黑黑的淤泥堆码在塘坎四周,那些茭白、莲藕、茨菇和菖蒲,每样都留了些根须原地埋在塘底。清理出来的塘蚌螃蟹、鱼虾田螺这些活物足有一脚盆,我也用清水养着。山里人都是热心肠,还在清理淤泥,已经有人用竹筒做了引水槽,从小屋的水缸里引来一股山泉直灌塘里。不到一个晚上,池塘就灌满了水。那一盆活物倒进池子,我心里想,属于我的金色池塘就真的交给明年的春光了。

我还有事要做。不过,我有一个漫长的冬天来完成。

先是找邻居讨了些芭蕉头子埋到塘坎的淤泥里,这个轻松。费劲的是我需要些足够惊艳的花朵装扮这池塘,本土原生态的花卉好像不尽如人意。对比几番后,我决定栽种藤月。粉团、夏洛特、藤彩虹三样花色一样选两株,连同原土拉到山里。这是山里第一次有人种藤月,而且是外地品种。帮忙的邻居们都来看稀奇。看得出,他们其实是来看我出洋相的。我却是有备而来不慌不忙。我用稻草秸秆围了月季放于檐下,适应一段时间后才搬到塘坎。先用生根水浸泡一天,挖开塘泥把月季连根带土小心放进土坑,再用稻草秸秆半遮半盖,直到来年立春才去掉遮盖物,让月季露天自由生长。

打理池塘的空隙时间,这棵老松也让我大费周章。老松足有四五层楼高,两人合抱粗,冠幅也有一个篮球场大小,要修理它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不好劳烦邻居,因为老松实在是太高太粗不好攀爬,他们用的木梯也太短。好在网上神器不少,我可以自己动手。网上买了高枝剪、伸缩楼梯。小心翼翼爬到楼梯最顶端,把高枝剪调到合适长度,一下下艰难地锯艰难地拉。眼睛望花了,颈子仰酸了,胳臂拉软了。一天下来,枯枝败叶修剪了一地。一年的引火柴够了,老松看上去也精精神神的了。

池塘、老松打理完毕,原本有些破败颓废的小屋好像一下子来了精神。开春后,塘里放上几十尾五颜六色的锦鲤,池塘和屋子更是灵动了起来。因陋就简修修补补一番,一个粗陋不乏精致、简约而不简单、属于我的院落完工了。

收拾停当,我选在小满那天正式入住。池塘里,小荷露出了尖尖角,茭白、菖蒲和茨菰长得正旺;塘坎上,冬季埋下的芭蕉头已经长成了一株株壮硕的芭蕉树,肥大翠绿的叶片上泛着糖稀一样的光;马桑伸出一根根嫩枝,斜斜地占着一小片水域,一只翠鸟在上面梳理着华丽的羽毛;苦楝树旗杆一样竖立着,一对马蜂在树杈上建构它们的爱巢;几株藤月除了一株夏洛特没挺过来,其他几株早已是含苞欲放,两株早开的粉团繁花似锦,蜂蝶翻飞;再看池子,水面上飘着小块小块翠绿的浮萍,水黾从浮萍上跳上跳下;蜻蜓、豆娘,还有蝴蝶在荷尖、茭白、菖蒲和茨菇的叶子间飞来飞去,薄薄的羽翼穿过斑斑点点的粼光,耀眼且炫目;微风吹过,一团团如烟似雾的金黄色粉末洒落水面,杂鱼小虾,还有那些锦鲤探出水面大口咀嚼,啜声唼喋。抬头一看,原来是松花开了。花粉纷纷扬扬飘洒下来,成了鱼虾们的美食了。树影婆娑筛风弄影鸟鸣蝉声不绝于耳,高大的老松让一池春水别样生动,相得益彰。

我把寝室兼书房选在了靠池塘的一间屋子。我在屋里度过了入住山居后的第一个夜晚。夜深人静,一只枭鸟在老松上有一声没一声地啼叫;池塘里有水泡咕噜咕噜冒出来又嘣儿嘣儿地爆了,铁锈般的水腥味儿钻进窗棂,淡淡的甜甜的。松果落下来砸在瓦片上又顺着瓦槽噗噗地掉落在院坝和水塘。后半夜下起了小雨,山风和雨滴扑簌簌扑打着肥硕的芭蕉叶嘣嘣作响。这样混杂的响动声中,我却睡得格外香甜。

退作庐边夏日长,

松花落粉入池塘。

树影动处微风起,

满架蔷薇一院香。

日上三竿我才醒了,一首打油诗也冒了出来。都说人生得意须尽欢,我的人生少有得意之处,但有一口池塘一棵老树一个瓦屋,何尝又不是极致欢娱呢?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