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10 2024年01月17日
□罗艺
1
初见临峰山
1985年冬,一个细雨纷飞的日子,我从江津德感坝搭乘长途汽车上临峰山。车窗外雨水与白雾交织,模糊了远方的景致。只能凭感觉,判断上山的连续不断的Z字形盘山公路,崎岖、险峻、陡峭、泥泞,汽车马达轰响着,一车人等,随着车子的摇晃,昏昏欲睡。
经过一个多小时的跋涉,车子艰难地爬上了山顶。山顶上,雾霭笼罩四野,旱田里杂草丛生;一汪薄水的冬水田,明晃晃地反射着水光。下得车来,脚上的一双军用解放鞋,很快被乡场场口的烂泥巴吞没。披着蓑衣、戴着斗笠、裹着塑料雨披的乡民,或赶场,或摆摊,在路边或蹲或立,吸着旱烟,摆着龙门阵,打望着过上过下的路人。乡场稍显萧条。猪粪味与毛把烟气味刺鼻,“你谈”“他谈”的乡音,此起彼伏。
上山前,打听到坦克团刚刚调离。一个从川西方向转隶而来的分队,进驻了坦克兵们留下的营房。按照首长指示,作为营部文书,我需要第一时间上山,摸清这个已归属我部的“实力”。
离开场口后,我往邓家屋基方向步行。路上尽是烂泥污水。经由飞驰而过的货车、客车碾压,公路变得坑坑洼洼、凹凸不平,道路边的茅草棚子、行道树干和低矮的阔叶林上,溅满了浑黄、灰白的泥浆。远远地,可看见田垄上冒雨放牛的老人,能听见村狗的狂吠、鸡鸭的惊叫,农舍上的炊烟,在雨雾中随风飘舞……凄风苦雨扑面,好一处苦寒之地。我建立了对临峰山的第一印象。
一年过后,营队完成任务,归建临峰山。全营分散宿营在邓家屋基、塘湾、双堰塘、龙井等地。我所在的营部,暂时驻扎在邓家屋基。此地原本是坦克团团部。新建的楼房刚刚竣工,个别平房还未来得及安装门窗,营院的绿化还是空白。整编的命令下达,一夜之间,坦克兵们闻令而动,不知去向,空留下团部门前长达千米的烂泥壕沟和两堵石砌堡坎。集群坦克驶过后留下的深深车辙,无声地告诉我们那些远去的前尘往事。
2
建功临峰山
从施工转入战备,军营生活步入正轨。一天,在长满杂草的操场上,一位经得允许进入营区的照相师,借来一支没有装子弹的冲锋枪为我们拍照。已当兵两年的我,头一回见到了真正的冲锋枪。在营长的指导下,我们扎紧腰带,端枪瞄准,摆出射击姿势留影。到了傍晚,我与通信员一起,穿过偌大的操场,朝门前的堡坎走去,一边哼歌,一边远望夕阳西下的乡场……
很快,接到了军校录取通知书。喜从天降。我乐滋滋地跑进空寂无人的团部大楼,把大红的通知书左看右看,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真的吗?!
在接下来漫长的军旅岁月里,我一次又一次离开临峰山,又一次次回到临峰山顶上。“身份”也在不断变化,从文书,到参谋;从副职,到主官;从学员,到统领近百人的工兵骨干集训队队长……在临峰山,我与战友们站岗、执勤、出操、集会、学习、训练,把人生最美好的青葱时光,留在了山顶上。
1989年末,部队从云南执行任务归来,实施工程装备管理“三化”达标。我们以原坦克库为基础,修建大型机械库和修理工间。为此,我去往军区领取施工蓝图,编制工程预算,与一位甘肃籍老兵一起,驾驶着大型推土机,从重庆预制厂运来超大型砼盖板。施工结束后,我冒着酷暑,爬上脚手架,用十多桶红黄油漆,亲手完成了库内的大幅标语书写。
非常荣幸,两次在山上参加师集训队学习,进而走进集团军参谋比武竞赛场,并以优异的成绩荣立三等功。集训队的氛围真好啊,教员素质过硬,认真教学;学员团结互助,不耻下问,成绩快速提高。那一天,在和尚坡射击场,我与防化参谋任伟学习之余互相拍照,留下了以临峰山为背景的珍贵照片。一辈子也不会忘记,那收获过后的田野,是我们训练的“天然靶场”,枪声阵阵,记载我们激情燃烧的日子。于个人来说,两次将近半年时间的集训,学习了现代化条件下的合成作战理论,战术标图、手枪射击、军事地形学课程,让我小小地骄傲了一把。集训队领导、某红军团团长刘义学望着我们说,你们真年轻啊,再过些年,你们这批参谋里面,将出现好多团长、师长,甚至将军。当时我还以为领导在开玩笑,没料到后来的实践,真的就应验了刘团长的预言——临峰山参谋队,除了我们几个兵种参谋“不够争气”外,真的出现了一批军师团级的领军人物。
在临峰山,我随领导蹲点连队,荣幸地见到下基层视察工作的总参首长韩怀智将军;与总部来江津指导工作的陈亮英大校、赵越中校同唱一首歌、同吃一锅饭;在教导队大操场临时搭建的舞台,零距离欣赏总政话剧团魏积安、林达信等明星的小品表演,演员与士兵合唱《我被青春撞了一下腰》;盛夏时节,带着工兵班长骨干集训队,在山野间模拟攻防战斗,实弹实爆,枪声阵阵,硝烟弥漫,一派火热的战斗景象……临峰山上好风光,实在是一处安静的学习地,是一处摔打营队、淬炼战力的绝佳练兵场。
尽管如此,前前后后、断断续续的十年相伴,我对苦寒之地的印象没有多少改变。据说是山下开挖小煤窑的原因,地下水流失了,临峰山上一直缺水。官兵们的生活用水极其艰难。为解决洗澡问题,我曾带领战友们自建蓄水池,从山上引来山泉。然而所谓山泉,水质含碱量异常超标。记得是一位来队蹲点的领导,亲自从水池中取水送去化验,才引起了有关部门的重视。临峰山上,从此安装了自来水管,修建了洗澡堂子,基本解决了官兵们的喝水与洗澡问题。
3
回望临峰山
时光如电,白驹过隙。帅乡江津,早已由县改区,随着新时代新征程的节律,即将融入重庆中心城区。那临峰山上,还是道路不平、信息不灵、电灯不明、水还常停吗?非也。
前些天,我让儿子驾车,专程去了一趟第二故乡。除了山势、地形大体未变,临峰山的生存与生态环境大为改观,道路全部硬化,森林葳蕤,群猴出没。昔日的缺水之地,修筑了一汪碧波荡漾的高山大湖。场口处,“双拥模范县”纪念碑高高耸立。老乡说,您可别小瞧我们这乡旮旯,因为遍种生姜,搞多种经营,家里存款几十上百万的,多的是呢。
徜徉在留有我青春记忆的临峰山,小有遗憾的是,解甲归田多年的我,再也不能进入戒备森严的营区。我与儿子,只能远远地驻车,远望一下我曾经的宿营地,思念过往,聊以慰藉无尽的“乡愁”。快四十年了,多少军中旧事,早已隐入尘烟。我亲爱的首长和战友,临峰山上风光好,你们可还记得那里的日日夜夜?
(作者系重庆市金融作协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