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11 2024年01月19日
□朱孝才
好多年前我在大案队当队长,有年夏天我带侦查员小宋、小曹到铁峰山下的四十八槽蹲坑抓捕一个叫“胡锅巴”的杀人逃犯。
坑点选在沟口一个居高临下的岩架下,岩架与崖壁形成一个7字形的天然洞穴,可以遮风避雨。一根叫不出名字的藤蔓从洞顶岩缝垂落下来,飘来荡去有些挡事。小宋伸手就要扯了,我急忙说:“留着它,也不当紧的。”
那是一根我不认识的藤蔓,确切说应该是一根藤花,因为它正开着一朵朵瓶盖儿大小的小花儿。这些花儿除了花柄、花托是翠绿色外,花萼、花蕊、花瓣和花丝,甚至籽房、胚珠都是奶白色的。花儿们攀结在细长的藤条上,花枝轻颤摇曳不定,很是讨喜。
我们仨在这根小小藤花下枪不离手连蹲了两天两夜。第三天,胡锅巴出现在沟口一个窝棚,我们仨悄悄摸了过去。面对黑洞洞的三个枪口,胡锅巴束手就擒。给胡锅巴戴上手铐,我和小曹留下看押,小宋折回岩洞收拾东西。一会儿,小宋回来了,笑盈盈捧给我一个方便面纸盒。打开一看,是一坨黑乎乎的泥巴,泥巴上带着尺多长的藤子。小宋用警用匕首割了藤蔓,把那根藤花连根带泥给撬了回来。小宋一片好心,我想责怪也不好开口,只得收了下来。
回城关了胡锅巴,我匆匆忙忙赶回家。阳台上腾了个大陶盆,小心翼翼把藤花栽下去,淋了营养液生根水,放到露台一角。我没抱多大希望。我知道山野花草最是桀骜,要在城里生根开花难上加难。
果然,那藤花埋在土里,大半年没动静。好几次我想刨开泥巴看看,终究没下得了手。我照常浇水施肥,虽然我完全不相信会有奇迹发生。
殊不知第二年春天,陶盆里蹿出一根瓜秧,渐渐长出细长的藤条和卷须,很像一根纤细的丝瓜藤。我不相信会是那藤花真就长了出来,疑心只是哪只好事的鸟儿无意间在陶盆里拉了泡鸟粪,鸟粪里正好有颗丝瓜籽。直到夏天,藤蔓长到一米多长,弯弯曲曲缠绕在篱笆上,却见不着丝瓜金黄色的花朵,我才相信这棵藤花真就活了。
正当我为这个奇迹沾沾自喜时,恼人的事发生了。这藤蔓只长藤子不开花,还特别招虫子。从小如针眼儿麦芒的粉虱、蚜虫到寸多长的毛虫、叶甲应有尽有。反正是三两天不打药不动手抓,叶子就会被吃光,还会殃及跟前的花草。我想了个办法。我每天在露台上撒些小米,小米引来了小鸟,小鸟吃小米时会顺便把虫子当开胃菜吃了。我和小鸟这种默契维持了小半年,直到秋天藤花的叶子掉光,冬天到来了。
这一年,我不晓得这藤花叫啥名字,也没看见花朵。但我对它依旧呵护有加,从来没想到要离弃它。
来年春天,头年的藤蔓上发出了嫩芽,我也从一个园艺朋友那儿知道了它的名字,一个学究气很浓的名字:钝齿铁线莲,毛茛科女萎的一个变种。它的确是会开花的,除了一种叫单叶铁线莲的藤花是冬天开花,其他品种都会在夏天开放,花朵通体雪白。
我是爱花之人,也粗通些文墨。我知道这萎字在古代通委,是美的意思。这么一想,我就特别希望这株铁线莲能像它在四十八槽岩架下那样开出成串的白色花朵来。
转眼到了夏天,我和鸟儿之间的默契早早生效。藤花枝壮叶肥,可我依旧没有等来一藤白花。
第三年,我不再抱任何希望,和鸟儿之间也没了默契下去的心思。终于在一次我到外地出差两个月,家里没人管护后,那藤花死了。先是叶子让虫子吃了个精光,接着藤条没了水分渐渐枯萎,最后从根部被我拔了,只留了陶盆放在露台,任凭风吹雨淋不管不顾。
差不多六七年后,我回到与铁峰山同一山脉的凤凰山下山居,那个陶盆也让我带回了山里。山居处地广田肥,我有足够的露天花园莳花弄草而无需这些局促的盆盆钵钵了。我把陶盆连同一堆大大小小的花盆花钵随手堆码在屋后石坎下,忙着打理杂七杂八的事去了。转眼过了小满节气,我去屋后取土。猛然见那一堆盆盆钵钵竟然一片翠绿了。是那藤花的藤蔓,我太熟悉了。它从陶盆里蹿出来,弯弯曲曲缠绕在花盆间的缝隙里,细细的卷须开始向石坎上的小草灌木一点点攀结,肥硕的叶梗间已经有了一颗颗小米大小的花蕾,活脱脱一个成熟的钝齿铁线莲图谱了。
我喜出望外。我丢下手里的活计,用了一整天时间把藤花从花盆缝隙间解放出来,原地挖了个土坑把根须填埋进去。石坎上就势搭了竹篱笆,把藤子一点点小心缠绕上去。夜里,山里下了场细雨。第二天我去屋后察看,藤花已经像原生一样好好地长在那里了。
这株铁线莲总算是找到家了,我长舒了一口气。其实,从小宋手里接过那一坨黑乎乎的泥巴起,我一直在纠结在愧疚。纠结该不该把它带回城里,愧疚让它离开了自己熟悉的山野,最后落得个半死不活的,这下好了。
好花生在好石岩,山里野花不要采。山花,自有山花的灵性山花的品格,委身闹市委曲求全绝不属于山花的灵魂世界。好你这根藤花,钝齿铁线莲。我会好好照料你的,虽然你其实并不需要我的照料。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万州区公安局一级高级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