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味如串

版次:015    2024年01月23日

□谭鑫

我对烤豆干的眷恋,可以追溯到童年。

老家的乡村烧烤摊儿,相较于城市有些散漫,它不恪守昼伏夜出的时间线,而是循着四季三餐的冷热交替而腾挪变迁。

尤其在冬天,这样的“叛逆”随处可见:它开张于晨光未明的乡间集市,或在午间休憩的村口街头架起了炭火,蒲扇招摇、街巷生烟。小孩儿们见此“信号”,自觉地攥起零钱蹲候在摊儿前,可供选择的菜类或许不多,但有种食物绝不可能缺货,那便是豆干。

幼年时,我便是烤豆干的常客之一。每年大年初一,是我一年中唯一一个不需要鸡鸣和闹钟呼唤,便能自主早起的日子。按捺着鞭炮轰鸣整晚的兴奋,早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去给长辈们拜年。兴冲冲地领了压岁钱,心中萦绕的,不是中午去外婆家做客时的大鱼大肉,而是外婆家屋后的庙旁,那个小摊上的烤豆干。

烤豆干的夫妇来自邻村,每年春节这一天他们都会在庙前如期开摊。小摊的菜品并不丰富,肉类几乎鲜见,多为豆干、苕皮、粉肠之类的简易素食,但架不住四周比赶场天还密集的人流量,小摊儿在此处,已成了除庙宇外客人最多的地方,俨然是一处美食风景打卡地。

通常我到达庙旁时,小小的摊儿前早已站满了同龄人,高高低低地层层围着,踮着脚大声朝老板喊出一串豆干后,便侧立一旁伺机而动。负责收钱和打杂的是老板娘,老板一人则独掌着全场的火候和味道,他的双手以排满食物的烤架为战场,翻挑拨剪、凌空挥舞,神色自若地面对众人的围观,宛如在眼前表演近景魔术。

从生豆干摆上烤架的那一刻起,我最喜闻乐见的表演便已启幕:刷油、撒盐、翻面儿……手中的动作一气呵成;扑腾、起皱、吐泡儿……豆干的回应嗞嗞有声。撒完香料,豆干的表面即将迎来我情有独钟的“调料”——老板将夹子伸入作料架上的两个红绿大盆里,给即将完成的烤豆干渐次加入香菜葱花,以及研磨成粒的榨菜或胭脂色泡萝卜,抽出竹签,变戏法儿般一卷、一裹、一刺,再递给老板娘完成最后的点缀——剐蹭上一抹红油辣子,伸手往人群一递,一串让人垂涎欲滴的烤豆干便完成了。

来不及鼓掌,一接一看,表皮泛着焦黄色的烤豆干,已被辣椒油涂上了鲜明的新年亮色。一口咬下,红绿相间的内里便露口而出。细细咀嚼着,软糯鲜嫩的口感逐一登场,油香豆香葱香裹挟着唇齿满口留香,嚼至一半偶有腻时,又受降于榨菜泡菜的脆感清爽……烤豆干悉数下肚,顿觉这一年总算滋味圆满。

来时匆忙迫切的脚步,也顺势变得从容起来,连平常不屑一顾的庙中热闹,都有心伫望观瞻。往往是外婆或家人前来寻人,我才肯安心从热闹中抽身。

参加工作后,生活习惯仿佛也经历了一番“农转非”,口味也被迫从乡村迁徙到了城市。好在,在我的认知里,只要还能在一座城市里吃到烤豆干,生活就算不上太坏。

忘了从哪一年开始,外婆家屋后的庙宇被修缮一新,佛像更多更亮,庭院更宽更广,但人流量似乎越来越少,除夕夜里的爆竹声声再难响彻整晚。而大年初一那天,烤豆干的夫妇的角色,也从摊贩变成了来此拜佛的行人,我那如同习俗一样的烤豆干也在庙前悄然隐退,变成了一种只存在于记忆中的味道。

其实转念一想,生活无非是个接受和选择的过程,得与失宛如日月交辉,最终成就自我的或许只是心境罢。也好,我这个成年人也终于不用鼓起勇气寻找理由与借口,和一群孩童们争夺年味儿了。

去年的一个冬夜,妹妹买来食材,从屋中坛子里捞起泡菜,生起炭火架起烤架,在老家院坝“摆起了摊儿”,我以多年吃货的身份被家人们系上围裙,进而推到台面,凭着常年的围观经验揣摩出的手艺,我上手烤的第一串食物自然是烤豆干,第一串成品,也自然是递给了小时候常常去烧烤摊儿寻我的外婆。

在街坊四邻的围观下,第一次吃烤豆干的她,小心地咬下一口,嚼动时微蹙的眉头牵引着全家人的注意力,她慢慢地咽下,用手抹了抹嘴,作出评价:“一股烟子味儿。”此话一出,顿时像一根竹签,将眼前的夜串得鲜热。

家人闲坐,灯火可亲。这本该是寂寥寻常的山村的夜,因为这串烤豆干,气氛竟不输城市夜晚那人声鼎沸的户外烧烤摊儿。逗弄着手动跳动的火焰,透过喧哗的人群,我抬头望了一眼,星辰闪烁中猎户即将朝南,年关已在眼前。

烟火人间,终须四季三餐;年味如串,围聚不过豆干。

(作者系重庆市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