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

78岁的母亲牙齿不好，很多是龋齿。有一天母亲吃完饭，坐在小板凳上，嘴里还在不住蠕动着。我一眼望去，母亲微微张开的嘴里，舌头上还黏着饭粒。

我走过去，示意母亲张开嘴，我要看看母亲嘴里的牙。母亲感觉有些别扭，但她还是朝我张开了嘴。我看见，母亲嘴里，只剩下稀稀疏疏的十多颗牙齿了，其中有几颗还是破牙。去年秋天，我陪着母亲去医院种植了假牙，让我对她的孝心，可以通过食物抚慰彼此的心肠。

有一次我同友人孙胡子闲聊，不约而同说起了母亲健康的话题。孙胡子说，有天他看见83岁母亲耷拉干瘪的嘴里，还剩下5颗牙了。孙胡子说，那一刻他心里好难受。孙胡子告诉我，他母亲牙齿不好使了，却犟着脾气不去医院安假牙，每顿饭都是软软的粥，不过只要儿女们回家，母亲还是要蹒跚着脚步，去厨房里为孩子们做上喜欢吃的饭菜，然后坐在一旁，笑眯眯地望着儿女们吃饭。

天下还有多少这样的儿女，在关心着老去的母亲嘴里到底还有几颗牙齿。那些离开母亲嘴里的牙，曾经如一架沉沉老磨，缓缓碾动出养育儿女们成长的乳汁琼浆，辛劳操持着一个家的运转。

我进入中年以后，常在梦里梦见掉了牙齿，一颗又一颗，多米诺骨牌一样，全掉光了。

母亲说过，梦见上牙脱落，是亲人不好的兆头，下牙脱落，是疾病的预示。所以，我对梦见牙齿的脱落，心情敏感而脆弱。我知道，一个人的命运飘摇在浩大天地间，如一张纸在风中那么薄，一些东西最终要离我而去，剩下我与白茫茫的世界告别。

一个人的牙齿，在28—32颗之间。我21岁那年，和一个有一颗小虎牙的女子恋爱，有天让她帮我数一数嘴里有多少颗牙。她掰开我的嘴，睁大眼睛开始数：“1、2、3……29”，数到29时，戛然而止。从此我知道了，我就靠这29颗牙齿，咀嚼着我的人生。母亲告诉过我，我出生6个月时长出了第一颗乳牙。6岁那年，第一颗乳牙掉落，母亲让我把它扔在房顶上，在一个少年心中，我就有一种别离的凄然。大约是在3个月以后，我去寻找过那颗牙，却没了踪影，它是被风吹跑了，还是……

乳牙一一掉落，从此开始恒牙的生长。牙齿的生长，多富有人生的况味，那些乳牙咀嚼的东西，只是哺育我们初尝人世时的养分，最后得让位给恒牙，来喂养漫长的岁月。

这么多年来，牙齿一直默默忙碌着，我用29颗牙，咀嚼着来自大地奉上的食物，吞咽下去，然后消化，维持着生命。说一个人生气了，有气得咬牙的说法。这么多年来，哪怕是和最亲的人，我也有过气得咬牙的举动。这就好比和舌头的整日亲昵，也有牙齿把舌头咬出了血的时刻。我总是惊讶于舌头的自我愈合功能。相依为命相濡以沫，说的就是牙齿和舌头的关系。

37岁那年，我患牙炎，深夜里痛得惊醒。这倒没什么，牙齿还在呐。39岁那年秋天，我真掉了一颗牙齿。起初摇摇欲坠，我却舍不得拔牙。我知道，在这个年纪，一拔，一颗牙齿就是永别。在一个下午，它实在是坚持不住了，连血也没有流一点，牙齿就突然脱落了。我突然难过极了，用力包着嘴含住牙，我不想吐出来，我想靠这样的坚持，那颗牙再次神奇地回归在我的牙床上。

最后，我把掉落的这颗牙齿摊在掌心，我凝望着它，想起它陪伴我咀嚼的多年岁月，我内心的一些苦楚，甚至脾气发作时的恶语相向，我和相爱的人的缠绵、对一些东西的撕咬吞噬、对生活的沙哑吟唱，牙齿是做了见证的。

如何处理这颗牙齿，我琢磨了好久。最后，我独自来到大河边，把这颗牙齿抛向奔腾的河流。我回家告诉妻子，我送别了一颗牙齿，她笑了笑，还有28颗嘛。我一把抱住她，眼眶微微湿润，胸腔暖流漫漫。在这尘世，喧嚷过后的寂静，我们才是人间烟火里最真实的陪伴。

珍惜那些关心你牙齿的人，繁花落尽，他们抵达着你生命之树的根部。

（作者系重庆市万州区五桥街道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