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07 2024年01月27日
□祝绘涛
小时候,我一直觉得父亲很高。
跟着父亲去赶集,走累了,我就撒娇地向他伸出双手,父亲就会往下一蹲,把我扛上他的肩膀。我坐在父亲的肩膀上,看见绿油油的稻田一望无际,麻雀叽叽喳喳地飞过,几只蜻蜓在稻田上空轻盈展翅。天很蓝,白棉花似的云一朵一朵开在蓝天上,微微的清风吹来,令人心旷神怡。我稳稳地坐在父亲的肩膀上,好不惬意。那时,我觉得父亲很高,我坐在他的肩膀上,也变高了。
父亲还会爬树,那时我们烧的是柴禾,有空的时候,我们会在地上捡枯枝当柴烧,可我们捡的都是一些小树枝,不经烧。如果要砍大柴禾,那我们就得选上一个星期天,由父亲爬上树去砍。父亲先站在树下手搭凉棚张望,看看那棵树有哪些多余的树丫可砍。选好了,父亲搓搓双手,像灵活的孙悟空一样,噌噌噌,几下就爬上了大树。呀,父亲好高啊!他隐身在茂密的树叶中,只露出半个身子,把砍好的树丫往下扔。
“让开点啊,别砸着了!”他高声喊着。
每扔下一根,我们就欢呼一阵,最后,父亲又“噌噌噌”地滑下树,和我们一起,拖着树丫枝,满载而归。那时,父亲在我们眼里,简直就是个英雄。他那么高,可以和大树一样高。
我们院子后面有棵红橙树,每到秋天,就会结实累累,那也是父亲大显身手的时候。他爬上高高的橙树,把小篮球一样的红橙摘下,装进篮子里。有时,橙树的刺划破了他的手,流血了,可父亲从不当回事。诱人的红橙招来了许多小孩,他们和我一样,眼馋地仰着头,望着树上,等着分吃红橙。
“你爸爸真高呀!”有个缺牙的小孩羡慕地对我说,我十分得意,是呀,我爸爸很高,和红橙树一样高!
八月的乡村,玉米都掰完了,只剩下满地的玉米秆。我们对这玉米秆眼馋着呢,因为很多玉米秆都可以嚼出甜甜的汁水。父亲手持一把砍刀,从这块地跳到那块地,手起刀落,一根根甜甜的玉米秆躺倒了地上,最后,父亲扛着一大捆玉米秆向我们走来。夕阳中,他身披霞光,落日的余晖把他的笑容也染成了金色,我觉得他的身影和他背后的青山一样高大。
后来,我们进了城,不再烧柴禾了,城里也没有红橙树,父亲不再爬树了;城里有又甜又凉的冰糕,我不再惦记玉米秆;我念初中了,父亲也不再把我扛上他的肩膀了。
那年春节,我们听说街上来了玩龙灯的,可好看了。当时,我正和家人一起吃晚饭,我饭也没顾得上吃完,丢下碗就跑。来到街上,人山人海,我只听见锣鼓喧天,却看不见龙在哪里。我在人群外急得双脚直跳,却毫无办法。这时,突然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我,我回头一看,是父亲!他微笑着蹲下,不由分说把我往他肩膀上一送,我又稳稳地坐了上去。呀,我看见龙了,一条长长的金龙,被十几个小伙子舞得呼呼直转,一个大汉负责打铁花,当滚烫的铁水被他打向空中,变成五彩缤纷的礼花时,人群里就爆发出一阵欢呼。那天,我坐在父亲高高的肩膀上,看够了龙灯。
后来,我渐渐长大了,上了高中,上了大学。有一个周末我回家,正是中午,不巧却停了气,父亲只好在楼顶生炉子做饭,火不旺,他蹲在炉子前用扇子一扇,炉灰乱飞,落了他一头一脸,父亲站了起来,腰背佝偻,头发蓬乱,很有几分狼狈。就在那一瞬间,我突然发现父亲并不高,相反的,他很矮!我被这个发现吓了一跳,我问父亲:“爸爸,你的身高是多少?”
“一米五八!”父亲顶着一头的炉灰笑着回答,“就是矮了两厘米,当年我当兵没去成!”
什么?我的父亲竟然只有一米五八?连一米六都不到!我顿时呆住了,可是,在我的记忆中,他明明很高啊!
一瞬间,有什么堵住了我的胸膛,一股辛辣的液体直冲我的眼眶。
我忍着眼泪,微笑着对他说:“不,爸爸,你不矮,在我心里你一直很高!”
(作者系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巴南区作协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