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张善子张大千兄弟为师,与两大师朝夕相处9年,却二十六七岁英年早逝——

被遗忘的大风堂弟子

版次:009    2024年01月31日

张大千

张善子

张旭明罕见存世作品,很有张大千神韵,下款为“蜀人张旭明”。

□陈仁德

20世纪80年代,笔者在编纂《忠县志·人物》时第一次知道张旭明的名字,他是张善子和张大千的入室弟子。我惊讶于民国早年忠县竟有如此优秀的画家,但当时手中仅三四百字的资料,过于简略。此后我便留意张旭明资料的采集。幸运的是,我和张旭明的堂弟张季康先生(忠县师范学校资深语文教师)成了忘年交,和张旭明的侄孙张亮先生(川外退休教授)是挚友,通过他们对张旭明有了较全面的了解。

张旭明已去世八十多年,因为英年早逝,如同流星划过天宇飘然而逝,在中国美术史上没有留下多少痕迹,已渐渐被人遗忘。但他在短暂艺术生涯历程中,所经历的那些人和事,却依然让人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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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张氏兄弟的共同弟子

先考证确认一下张旭明大风堂弟子的身份。

1948年,由张大千先生亲自审定编印了《大风堂同门录》。《大风堂同门录》由巢章莆、萧朴、陈从周同编,将1948年以前的大风堂弟子全部收录。其中明白无误载有“张旭明(1936年病殁建平),四川忠县人”。由于系张大千亲自审定,其真实性无可置疑。

张旭明是怎么成为大风堂弟子的呢?容我从头道来。

张旭明谱名绍级,名曙辉,又名澹,忠县倒灌乡(现并入马灌镇)果园村人,生于1910年。张氏家族在倒灌乡一带是一个很大的家族,清末出了多名秀才,民国先后有两人任倒灌乡长,在当地很有威望。张旭明从小好学,尤其喜欢书画,入读当时忠县最好的学校忠县县立中学(今忠州中学),学校美术教师是著名画师梁寿疆先生。梁先生对张旭明的绘画天才大为赞赏,深感后生可畏,认为日后必成大家。中学毕业后,张旭明于1928年远赴上海考入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国画系,这是刘海粟先生等前辈创办的中国现代意义上的第一所美术学校。18岁的张旭明在这里有幸受业于马孟容、刘海粟等名家。张旭明得名师指教,画艺猛进。

此时,寓居上海的四川内江张善子(孖)张大千昆仲也应聘出任美术专科学校教授,他们非常赏识张旭明的才华。因为都来自四川且都姓张,张善子遂将其收为入室弟子,并以叔侄论。张善子一生只收过十多个弟子,自收了张旭明后,便未再开山门,张旭明遂成其关门弟子。不久,张大千亦收张旭明为徒,张旭明于是成为张氏昆仲共同的弟子,为此治印一方,上刻“大风堂弟子”五字,南北奔走从不离身。

若以张善子论,张旭明是关门弟子。若以张大千论,张旭明则是较早的弟子。据资料,张大千大多数弟子都是20世纪30年代之后所收,而张旭明1928年即已拜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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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次陪同师父游黄山写生

当时,上海聚集着一批顶尖的金石书画家,如于右任、陈树人、黄宾虹、潘天寿、诸闻韵等,由著名教育家、金石书画家经亨颐提议成立了“寒之友社”,共同切磋技艺,一时名重艺林。张氏昆仲是“寒之友社”重要成员,因而年轻的张旭明得以随同出入各位大师之间,屡蒙指教,如鱼得水,并获惠赐书画不少。入读上海美专的第二年,即1929年,经张氏昆仲提携,年仅19岁的张旭明就参加了全国第一届美展。

上海美专毕业后,张旭明即移居张氏昆仲寓所,朝夕相处,亲如一家,每天在张氏昆仲亲自教授下继续研习国画,画艺日益精进。这一时期,张旭明一直跟随张氏昆仲,足迹遍南北。先后同赴日本参加国际画展,在北平、成都、重庆等地举办画展。张氏昆仲非常器重张旭明,两次上黄山写生,张旭明自始至终相随,流连于烟霞松石之间,画稿盈箧。据《张大千年谱》:“1931年,辛未,33岁……9月,与善孖及门生张旭明、吴子京、慕凌飞二上黄山。”这里提到的吴子京和慕凌飞都是大风堂弟子中的佼佼者,名载中国美术史。

第二次黄山之行,有“虎痴”美称的张善子在山中两次遇虎,喜出望外,从而促成了他的经典之作《黄山神虎》,画面上一只怒目张牙、威风凛凛的猛虎从黄山苍松间飞扑下来,神态活现,气势逼人。画上题诗曰:石涛画松能画皮,渐江画山能画骨。两师黄山住半生,未见当年此神物。这幅画在展览时引起轰动,最终被著名抗日将领宋哲元以2000银圆收作镇宅之宝,一时传为佳话。此时,张大千已开始使用相机了,登山途中拍摄云海奇观时被松枝挡住镜头,慕凌飞伸手移动松枝,反被松枝弹起悬在半空,惊险万分,经合力抢救才化险为夷。张大千即兴吟诗曰:“宁教折骨山中死,此地他生也再来。”为了纪念此次黄山之行,张大千在黄山文殊台刻石“云海奇观”四字留念,又定制“云海归来”徽墨一批,当作珍贵礼品分赠亲朋好友。还刻了一方“两到黄山绝顶人”的印章,纪念“予与仲兄虎痴既两入黄山,饫云松之奇观,悟古人六法之所在,作风屡变。”就张旭明而言,能陪同两位先生同游黄山写生作画,也算三生有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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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千欣然挥毫画虎相赠

1932年,张旭明随张氏昆仲从上海移居苏州网师园。当时张善子为观察老虎的形态神情,在园内养了一只小老虎,取

名“虎儿”。虎儿18个月后即长成壮硕猛虎,由于从小受到驯化,性情温顺,在园内不加锁链自由行走,绝不伤人。张旭明亦对虎观察入微,日夜苦练画艺,所画之虎颇具善子先生神韵,凡自觉满意或得张氏昆仲首肯之作,辄钤“大风堂弟子”印章为记。

1934年张旭明回忠县完婚,张大千欣然挥毫画虎相赠。众所周知,张善子以画虎著称,张大千敬重其兄极少画虎,为张旭明所画虎,乃是一生少有之虎图。同时张大千又以一幅珍贵的非卖品割爱相赠,这是一幅大气磅礴的山水图,张大千自云比利时国王曾经高价索购未许。张善子先生亦以佳品相赠。张旭明回到忠县老家,新婚之际踌躇满志,自书楹联云:“六经读罢方拈笔,五岳归来不看山。”

张旭明之伯父、前清秀才张干元先生亦获张氏昆仲赠画。张善子赠《风虎》《云龙》各一幅。《风虎》画面为朦胧月夜猛虎出山,大风过处草木倒伏,上题诗曰:从来草泽起英雄,今亦英雄草泽中。莫道林泉皆碌碌,拔山盖世足生风。上款称“干元大哥大人教正”;《云龙》画面神龙见首不见尾,云雾缭绕鬼神莫测。

1935年,应爱国华侨胡文虎、胡文豹之请,张旭明随张氏昆仲前往南洋举办巡展,首站为新加坡,前后历时两月多,影响巨大,轰动一时。这对于中国和南洋的美术交流,具有开拓性意义。

除了苏州网师园,安徽郎溪也是张氏昆仲的常住之地。张氏昆仲虽然是四川内江人,安徽郎溪却是他们的第二故乡。1925年春,张善子、丽诚、文修和大千兄弟四人来到郎溪,被凌笪侯村山水的秀丽和静谧所吸引,便在侯村盖起草房十余间,由张文修主持,共同出资在这里兴办起“张氏农林场”,雇请当地农民开垦大片荒山,遍栽桃李枣柿,培育成片翠竹松林。次年,张文修在郎溪县城的桑园村购置了五间楼房,把寓居上海松江的母亲和妻室也接到郎溪居住。1929年,张氏昆仲又将四年前病逝安葬于上海松江的父亲张怀忠的灵柩迁葬于侯村。郎溪便成了张氏昆仲常来常往之地。张氏昆仲走到哪里,张旭明就随侍到哪里,所以郎溪也是张旭明的常住之地,以致最后死在郎溪。前引《大风堂同门录》明确记载“张旭明1936年病殁建平”,建平就是郎溪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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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资卓绝不幸英年早逝

据张季康先生回忆,张旭明是随张大千第三次上黄山归来后不幸患痈疽,医治无效死于郎溪,其时抗战还未爆发。考《张大千年谱》,张大千第三次上黄山是1935年:“1935年,乙亥,37岁……与徐悲鸿、谢稚柳及中大艺术科学生同上黄山。”那么“张旭明1936年病殁建平”是有可能的。张季康先生记忆犹新,张旭明的噩耗传到忠县后,张氏家族极度震惊悲痛,张父派旭明之兄张绍伦去郎溪千里迢迢将遗骸运回下葬,为之花费几百大洋。

但是新近发现的一幅张旭明扇面花鸟,颠覆了“1936年病殁”的说法。收藏家唐孝驹先生向我出示的张旭明扇面花鸟上,下款为“丁丑六月蜀人张旭明”。丁丑是1937年,说明他并非“1936年病殁”,之前的《大风堂同门录》应有讹误。据此可大致推定张旭明丁丑六月(约公历7月),在创作这幅扇面花鸟后不久就去世了,年仅27岁。这时正好是抗战之始,战局尚未扩大,容易误记为抗战爆发前。

张旭明短暂的一生中,长达九年与张氏昆仲朝夕相处,这在大风堂弟子中并不多见。他天资卓绝奋发蹈厉,生平画作甚多,与所获海内名家所赠精品均藏于忠县老宅。1949年后张父去世,所藏书画散落殆尽。张旭明侄儿张笃弼手中侥幸保存《百马图》四条屏。据张季康回忆,四条屏全系绢画,百马姿态各异矫健生动气势宏大美妙无比。1960年大饥荒时,张笃弼难耐饥馑,将《百马图》四条屏拿出托人偷偷换回两升苞谷(约10斤)充饥。谁知买家几天后来退货,说水墨画没有颜色,不好看。这时一位村小老师出面帮忙,把《百马图》涂上花花绿绿的颜色,买家才满意而去。

我于20世纪80年代在忠县文管所见过该所收藏的张旭明《狮虎美人图》,四尺整宣,画面为一亭亭玉立之古代仕女簇拥勇猛之狮虎,造型优美,刚柔相济,兼得张氏昆仲之神韵。画上所钤朱印,正是“大风堂弟子”。

张旭明妻名姚蓉卿,育有一子后来不幸夭亡。姚蓉卿改嫁某佃户,从此与张家不再往来。我20世纪80年代编纂《忠县志·人物》时打听到她尚健在,后来的情况就不得而知了,大约在20世纪80年代末去世。

(作者系重庆文史书画研究会原副会长 图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