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德骑

初秋的一个傍晚，我和妻子在小城滨江路散步。路灯朦胧，江边一片宁静和安详。转过一片树丛，我们正缓缓往前走去。猝不及防，一个稚嫩而带哭腔的声音，从树丛中突然传了出来：“妈妈！妈妈——”

随着这嘶哑的哭喊，一个小小的影子向我妻子扑来！

“妈妈、妈妈！我等了你几天了！等了你几天了！呜呜……”哦，定睛一看，原来扑向妻子的是个七八岁的小女孩。这小女孩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她扑在妻子的身上，呜咽着，紧紧地抱住她的腿，生怕跑了似的，一颗蓬乱的小脑袋在妻子的怀里拼命地挤着，头上是两只歪歪斜斜的绸蝴蝶。忽然，她伸出一只手，把一张皱巴巴的纸片举到妻子的眼前，“妈妈、妈妈，我听话了！我不调皮了、不调皮了……妈妈，我得了100分、得了100分了！呜呜……”

我和妻子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形惊呆了，我更是惊得张口结舌。这是怎么回事？！妻子什么时候有了这样一个女儿？情急之中，只见妻子满脸通红，手足无措，她一下把小女孩推开，语无伦次地叫了起来，“小妹妹，你、你要干什么？！”

妻子这样一叫，小姑娘一下愣住了。她惊愕地抬起头，满脸的泪珠在夜色中闪着可怜巴巴的亮光。她迷惑地看了看妻子，又迷惑地看了看我，一种极度失望的神情在她脸上一闪，一下放开我妻子，“哇”地放声大哭起来！停了一下，她慢慢转过身子，一边哭一边向旁边走去。那瘦削的肩膀随着她的抽泣抖动，一条缀着补丁显得过小的白色连衣裙在江风中扑动着，她手里的那张揉皱了的纸片滑落下来，掉在路边的草地上。

哦，我突然明白过来，这小姑娘认错了人！她或是望眼欲穿，或是盼母心切，肯定是把妻子误认为她的妈妈了。妻子愣了一下，突地也清醒过来，她赶紧捡起那张纸片，朝小姑娘追去：“小妹妹、小妹妹，你的东西掉了！”妻子大概是为刚才的失态感到不安，想补救回来。

但小姑娘好像没听见，依然捂着脸哭着往前走去。

我上前几步，从妻子手里拿过那张纸片，凑近一看，原来是张学校发的成绩通知单。上面写着：一年级（2）班。学生：张小晓。语文：100分；数学：100分；品德：优。

“小妹妹！”我追上前去，在小姑娘面前蹲了下来，“小妹妹，你找妈妈吗？你妈妈在哪里呢？你是不是走丢了呀？来，我们送你回家吧！”

小姑娘放下捂脸的小手，看了我一眼，呜咽着摇了摇头。

“小妹妹，别哭了。都怪阿姨刚才不好。你妈妈叫什么名字呢？我们陪你去找，好吗？”妻子其实是个菩萨心肠的人，见不得人家流眼泪。这时，她也蹲下来，十分亲切地把小姑娘搂在怀里，掏出纸巾替她擦着脸上的泪水。

“妈妈……呜，妈妈叫、叫何丽丽……”问了半天，小姑娘终于开了口。

“那，你妈妈现在在什么地方呢？”妻子又问。

“妈妈……和爸爸，呜……她走了，走了好久好久了，再不回来了……”

我心头一颤，马上明白了什么。“那你找妈妈干什么呢？你妈妈没有回来看你吗？”妻子扶着小女孩在路边的石凳上坐了下来，又把成绩单小心叠好，放在她连衣裙的口袋里。

“原先，妈妈和爸爸，天天吵，还打……妈妈还打我、骂我，说我不乖，不听话……”小姑娘又哭了起来，摸出那张成绩单，“现在，我、我听话了，我不调皮了……我得了两个100分。我要拿给妈妈看，妈妈看了就不会生气了，就会回家了……”

听着小姑娘的哭诉，我的心不知怎么一阵阵发颤，“那，小妹妹，你怎么会到这里来找你妈妈呢？”

“爸爸说，妈妈晚上常常和一个叔叔在这河边转……我就在这里悄悄等她……我等了她3天了！”话没说完，小姑娘又哭了起来，“昨天，爸爸就说我晚了不回家，还打了我……”小姑娘说完，像想起了什么，她从妻子的怀里挣脱出来，低着头又走了。

我和妻子呆呆看着那瘦小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不知如何是好。

可不一会儿，那小姑娘又转身走了回来，把那张成绩单郑重其事地放在妻子的手里，“阿姨，你认识我妈妈吗？她就像你一个样子……学校放假了，明天我就要到乡下婆婆家去了……你如果看见我妈妈，你跟她说，小晓天天都想妈妈，天天晚上都睡不着觉，天天都梦见妈妈……兰兰他们说，妈妈再也不要我了，我不相信……我现在不调皮了，我再也不惹爸爸妈妈生气了，我一定做个乖娃娃……”

听着小姑娘的这番话语，妻子再也忍不住了，一下又把小姑娘搂进怀里。她捋了捋小姑娘头上的乱发，对她说：“你是个爸爸妈妈都喜欢的乖娃娃，你妈妈一定会喜欢你、会喜欢你的……”

月亮在云层中露出了脸儿，清冷的月光洒在小姑娘圆圆的脸上。她有着浓密的头发，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多可爱的小姑娘呀！可她妈妈为什么会忘记她，不再来看她呢？唉，这个世界上，令人费解的事真是太多太多了！

天完全黑了，草丛中有夏蛩唧唧叫了起来。我和妻子把小姑娘送回了家。她的家在离江边不远的一栋破旧的小楼上。来到小楼下，我们没上楼，只是目送着小姑娘在楼梯口消失。昏黄黯淡的灯光，罩着她瘦小的身影——现在想起来，当时我们也是疏忽了，应该把小姑娘送回家，给她爸爸把孩子的情况讲一下——小姑娘这天回去晚了，说不定又会挨她爸爸打。

不知什么原因，自此以后，我们在小城再也没见过这个小姑娘。再后来，我们调离了小城，就更不知道这个小姑娘的情形了——不知后来她是否找到了她妈妈，她妈妈是否回家看过她，最后是否接纳了这个可爱而可怜的小姑娘。

（作者系中国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