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11 2024年02月01日
□李晓
老院子里最早见证年的脚步姗姗而来,是大门前两棵雌雄同体的古银杏树。那两棵并排而立、根须缠绵在一起的银杏树,年纪已迈过200年,足以称之为这个村子里的老祖宗。
过年了,老院子里的乡民,得给这两棵老祖宗树披红挂绿。院子里的郑大爷早早去镇上店铺买来大红绸子,他在树的腰身缠上喜庆的红绸,再在树上挂了红灯笼。入夜,红灯笼里的灯光把老院子照亮,郑大爷的影子在老院子的墙上如皮影戏一样晃动。
这个离城80多公里的老院子,是那年我和几个画家朋友去采风发现的。在深山里,这个有着慈悲面相的老院子,里面住着60多号乡人,当年黏土墙里加入砂浆竹篾,由此让土墙坚固,祖祖辈辈的生存智慧,一直在老院子里代代相传。老院子的房顶上,还顽强耸立着昂头向天的6个老烟囱。
这个老院子成为我在城里的相思。郑大爷对我说过一句话,他说老院子里每家每户的门,随时都为我敞开。
前年腊月二十九,郑大爷家团年,他早早给我打来电话,一定要来啊。我推卸了城里几家人的团年宴,一个人乘坐客车去了山里老院子,车上是从外面各地赶回村子过年的乡人,当客车喘息着翻过一座一座山岭时,这些躺卧在客车里的疲惫乡人们,纷纷打开车窗,让外面劲吹的朔风洗涤肺腑。等我来到老院子,漫天大雪飘飘洒洒,郑大爷一家人正在柴火灶里炖肉,肉香弥漫中,满面红光的郑大爷于柴火熊熊的光影中大声招呼着我,“先坐会儿,马上就要吃年饭了”。黄昏,老院子门前的树上披挂着雪团,有时猛一阵风,树上雪团簌簌下落散了一地。我同郑大爷一家人围坐在老木桌边吃着丰盛的山村年饭。郑大爷的孙子从天津赶回来,他对我说:“叔啊,回到我爷爷的老院子过年,我心里才踏实。”他把老院子的年夜饭发到朋友圈,迅速获得一片点赞。到了夜里,老院子里的红灯笼亮起来,照得院子檩木上悬挂的一排金黄玉米棒通体透亮。睡在暖融融的被窝里,我半夜起来看雪,院坝一片银白,一只黑鸟在雪地里啄雪,它朝我点点头,似在为我夜里道上一声晚安。早晨起来,我跟郑大爷说起那鸟,他介绍那鸟叫鹩哥,还说起了它的习性。
郑大爷这些老院子里的乡民,差不多认识山里所有的植物、鸟类,家家户户都有一个“祖传”秘方,比如用一种叫山苍子根的野生植物炖汤可以治风寒,用玉米须泡水可以治痛风。我在老院子里面对这些朴实乡民,想起自己在城里偶发的狂妄,顿感羞愧浅薄,这些匍匐在土地里求食的乡民,让我学会了如山里柳树一样的谦卑。所以这样一座老院子,适合在辞旧迎新的年关时分抵达,来接受一次心灵的荡涤。
这些年,离开老院子的乡民越来越多了。但到了春节,老院子里的磁场,电波一样对散布四方的乡民们发出频率。春节了,回到老院子,给生锈的锁擦去斑斑锈迹,搭上楼梯去翻拣一下瓦楞,让来年的春雨顺着瓦檐晶亮淌落;去把屋后那口老水井的杂草割去,老水井是村庄的眼睛,绝对不让它患上了“白内障”。老院子四周起伏的山梁大地,高大的乔木,坚硬的岩石,在地下源源不断汇聚着水,奔突着水,水布满在土地纵横交错的血管里,一口井被乡人们掘出,让清冽的水,好比婴儿的眼睛突然睁开,整个乡村都生动而明亮起来。郑大爷一生就挖了10多眼井,凭肉眼看岩石上渗透出的水,凭大树树皮颜色,凭湿润土里一条活泼的蚯蚓拱土而出……
春节里,老院子四周的大树下、山道边,来来回回的乡人们都要停下脚步,寒暄几句,聊聊家常,而今又相互添加微信。乡人们一旦离开了老院子,才明白,哪怕没有血缘,但叫上一声热乎乎的“乡亲”,那漫过的心上暖流,就在相似血脉的附近。老院子四周的山山岭岭上,是乡民们祖祖辈辈灵魂的栖息地,在春节,从祖辈大树上开枝散叶的后辈们,来到先辈们小小的坟前鞠躬追思,这是一代一代人在春节里庄重的仪式。
在春节,老院子回来的乡民们,走亲戚也成为一种朴素的礼仪。那些在山野里的老亲戚们,他们在时间的深处发出芝兰之香,特别是在遇到难关时,亲戚们之间的接济相助,依然是度过艰难困苦的依靠。
春节,我要回到那老院子去,与乡民们一同参与山风的吹拂、井水的浸润、食物的抚慰、礼仪的温暖、风物的滋养,让我对农耕文明时代沿传下来的春节,升腾起绵长的敬重与感念之情。
(作者系重庆市万州区五桥街道干部)